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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唐純-【年年今日立秋篇】離人心上秋 [打印本頁]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0 PM     標題: 唐純-【年年今日立秋篇】離人心上秋

这女人真是刁蛮、任性加古怪,
居然用捕兽器把他给夹伤了,
还从天撒下一张大网把他罩起来,
抢光他身上所有的银子。
他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不然为何要如此恶整他呀,
不还他银子也就算了,
还在众人面前暗示他是个无赖,
天啊,他是不是被整出毛病来了,
要不然怎会觉得她有点可爱呢?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1 PM

第一章

  万剑山庄。

  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八月,一场持续了十多天的连绵细雨便已带来秋的凉意。荷塘里的荷花还来不及凋谢,那探出墙头的叶片却已染上一茎微黄。

  酷暑与凉秋在这静山幽林里相映成趣。

  这—日,初七,立秋。

  骤雨初歇。

  天色还未全亮,几点疏星挂在天边,林子里静悄悄的,只闻鸟雀啼鸣。 

  睡眼惺忪的老人开了庄门,跨过高高的门槛,打了个呵欠。

 “早,忠伯!”

  忠伯吓了一跳,呵欠打到一半,吞了回去。

  他回头,看到身后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愣头小子,眯了眯眼睛,道:“离小子,不用这么早下山吧?”

  宋离憨憨地笑,露出一口白牙,“今天我还想去药铺看看。”

 “药铺?哦——”忠伯咧开嘴,打个哈哈,“对对对,今天是立秋了嘛,瞧我这记性。”说完,瞧瞧这天,又叹息着加了一句:“俗话说:早立秋,凉飕飕。今年这天哪,是要早些准备着。”

  宋离点点头,黝黑的面容掠过一丝腼腆。

  忠伯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看他一眼,却又止住,末了,只挥挥手中的长扫帚,道:“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哦。”宋离松了口气,答应一声,出了庄门,走两步,又回头笑说:“我今天还要去给大师兄买酒呢,顺便给您捎两坛回来?”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忠伯笑得满面皱纹。

  宋离这才转身走下山去。

  下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直通庄门的大道,另一条便是庄子右侧未被开垦的小道。虽然要经过长长一片山林,但路途要比大道近了不止一倍。 

  他习惯性地拐进小路,清晨的风带着山夜未尽的湿意凉凉地拂上他的脸,极清爽,极惬意!他吸一口气,扯开步子,在下山的路上越跑越快。

  嗯!待会儿下了山,要先去帮王大娘买绣线,再给大师兄买酒,还得给四师兄捎个口信,然后才能去药铺和米店。时间不算太紧,可也浪费不得。

  他一边跑一边思量。

 “喂!小心!”突如其来的一声娇叱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他一怔,来不及收步,只听得“咔嚓”一声,足踝处传来一阵刺痛,想是踏着了草丛里的捕兽器。

  那铁钳深深掐进肉中,痛得他冷汗直冒。

  奇怪!这片山林里怎么会有猎人?

  宋离拧紧了眉头,脸色刷白。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啊!”树林后隐隐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来,手挽长弓,样子极为神气,虽然看不太清相貌,但听声音,应该是提醒他“小心”的那个人。

  他忍住痛,礼貌地抱了抱拳,道:“多谢姑娘。”

 “谢我?”少女望他一眼,极好笑的样子,“你谢我说你是笨蛋,还是谢我设了这个捕兽夹子?”

 “这夹子是你设的?”宋离瞟一眼她手中的弓箭,蹙眉。 

 “当然。”少女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可——这里是万剑山庄的地方,是不允许外人随便捕猎的。”他好心地提醒她,以为她是山下村庄里的猎户。 

 “万剑山庄?那是什么东西?”少女偏首,漫不经心地用一支羽箭轻轻敲着右肩。

  宋离听了,抑去脸上的不快,容色一正,道:“万剑山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

 “哦!原来万剑山庄不是东西啊!”少女阻住他的话,拍手笑道。

  宋离又好气又好笑,想训斥她几句,又见她笑得天真,想来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争那口舌上的便宜,倒不见得真对万剑山庄有什么不敬。于是释然笑道:“姑娘,这里可不是玩的地方,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这里这么大,好玩得很,我干吗要回家?”少女却一点也不领情。

  宋离心道: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要想个法子吓退她才好。

  他略一沉吟,那少女却又嘻嘻笑道:“你的脚是铁打的吗?到现在也不知道痛?”说着,竟用手中的长弓狠狠敲了敲捕兽夹子,丝毫没有为他解围的意思。

  宋离脚下一痛,瞪她,她笑得刻意,搭配上天真无辜的表情,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他暗叹口气,沉下脸色不再理她,径自弯了腰,用力去掰那紧紧闭合的铁钳。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这夹子可是机关巧手打造的哦,胡乱用力,只会越合越紧。”少女面不改色。

  她这一番话,激起了宋离的蛮劲,他咬着牙,右手使力,竟是硬生生地将铁钳拗弯过去,再小心翼翼地将伤脚拖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少女的眼睛越睁越大,仿佛是不敢置信,一双妙目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姑娘,你看够了没有?”宋离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悦地道。

  少女嘻嘻一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蹲在他旁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天色已大亮,初升的朝阳从树叶缝隙里筛漏下来,映在她的身上,竟像是披了一层金光似的。

  他这才瞧清,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肤色白嫩,仿佛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十分美丽中竟带着三分俏丽,四分灵气,好比邻家小妹般,令人顿生亲近之意。

  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少女抿嘴—笑,并不羞恼。

  他脸一红,反倒有些拘谨起来。

  她也不以为意,拾起地上已经废弃无用的捕兽夹子,拿在手中把玩,“许老头说,普天之下能用双手掰开这个夹子的人寥寥无几,没想到你竟是其中之一。”

 “许老头?”他微愕。

 “许重山啊。”她满不在乎地道。

 “哦。”他答应一声。反正也不知道这许重山是何人物,神色简便也是淡淡的。

  少女更为好奇,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心里把许老头说的那几个人想了个遍,也想不出能与他对上号的人物。

 “宋离。”他规规矩矩地答。

 “宋离?”没听说过。

  少女轻蹙娥眉。

 “那,你叫什么?”他觉得她天真爽朗,一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般扭捏造作,心下觉得投契,是以随口问了出来,也不觉有何唐突之处。

  少女却突然收了笑容,连那捕兽夹子也一并掐住了他的脖子。 

 “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语带威胁地问。

  他不解,却仍是老老实实作答:“在下姓宋名离。”

 “大宋的宋?离别的离?”少女又问。

  他点头。

  那少女脸色变了几变,口中喃喃地道:“不可能,江湖中有名的人物我不可能不知道。难道是许老头骗我?这夹子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心中烦闷,愈看愈觉那夹子碍眼,手一抖,将夹子摔在地上,狠狠拿脚去踩。 

 “姑娘!”宋离吃了一惊,顾不得自身安危,使一个扫堂腿,将捕兽夹子远远扫了开去。虽然夹子失去了功效,可拿肉脚去碰精钢,还是会痛的吧?

  少女怔愕了一下,提起的脚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最后竟狠狠踩上了他才收回一半的腿。

 “你!”他吃痛,捧住腿。

  少女扬一扬眉,“我怎样?”

  他瞪她半晌,却是做声不得。

  她却“扑哧”一笑,毫不以为意,“谁叫你多管闲事的?”

  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闷闷地,只是不乐。起初,他原以为她是天真无邪,及至现在才发现,她根本是刁蛮无理,喜怒无常。

  宋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也不与她作别,径自一拐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喂!你去哪?宋离!宋离?”少女呆了一呆,料不到他这样就走。心中越想越气恼,不由得跺脚喊道:“不许走!你再走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宋离脚步越走越快。

  少女紧赶两步,突然“哎哟”一声,滑倒在地。

  他顿住脚,想要不理,却又不忍将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这山林之中。无可奈何间,他已回过头来,试探着问:“姑娘,你怎么样了?”

  草丛里无人作答。 

 “姑娘?”他又问一声,心中着急,连忙折返回来。

  靠近了,却见那女子一动也不动地伏在草丛之中,他不及细想,低头查看。

  却不料,这一探看间,竟踏进了预设的网兜之中,整个人便生生被兜住了。 

 “哈!还捉不住你?”少女一跃而起。

  他气急,挣扎着。

  网兜被提起,树上跃下一个人来,脚未站定,便已利索地将手中的绳索绕着树干打了牢牢一个结。

 “小姐,成了。”那人笑道。原来竟又是一个小姑娘,扎着双鬟髻,身穿白底蓝花的斜襟短衫,藏蓝色绣花洒腿裤,一笑,右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听口气,似乎是她的丫鬟。

  少女赞许地对她翘起大拇指,笑得更加得意。

  原来,她是有备而来。 

  宋离心中恼怒,口气便也严厉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在万剑山庄附近布下这许多陷阱?”

  少女悠悠地绕着胸前垂下的辫子,睇他一眼,道:“你问我我就会答么?”

  他愣了一下,心中犹不服气,又问:“那么,你到底意欲何为?” 

  花了这许多心血,布下这许多机关,不只是为了捉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吧?她,到底与万剑山庄有何仇怨?

 “你现在不叫我姑娘了吗?”她道。

  他噎住一口气,知道再问什么也是无用,便沉下脸来,挣动身子,径自想法子出来。 

  少女看着他,笑眯了眼睛,“嘻嘻,这一次你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吧?”饶是他有再大的力气,在这网兜之中也是毫不受力了。

  宋离恼她狡狯,只是不理。

  小丫鬟却眼尖,一眼看到从他身上掉出一样东西,忙上前捡起来,交给小姐。

  少女慢条斯理地展开。

  宋离看了,倒抽一口凉气,沉声喝道:“还给我!”

  少女仿佛没听见一般,将手帕摊在掌心,细细数着里面的碎银。

 “呀!倒还有好几百两银子耶!”她夸张地合起手绢,交给身后的小丫鬟。

 “还给我。”他气极。那银子是他积攒了一年,拿来买药用的,断不可丢。 

 “还给你?”少女笑吟吟地道,“那谁还我银狐呢?” 

 “银狐?” 

“哎!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们昨晚花了那么多功夫布的陷阱现在全被你破坏了,你这点小小意思就算是补偿我们的损失好了。”少女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似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不行!不可以!”他挣扎。

  她好笑地望着他,半晌,大概是欣赏够了,幽幽叹口气道:“你是不了解我的脾气,下次跟我说话的时候要记住,得让我先走。”

  说完,她也不放他下来,径自携了丫鬟,扬长而去。

  他瞪着她的背影,又气又急又茫然。

 “烟雨故人来”是义县最大的一座酒楼。

  此时日近晌午,客人正多。楼里边猜拳的,行酒的,看戏的……闹哄哄一片。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喧闹,众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二楼靠窗边那张桌子上的两位姑娘所吸引。

 “小姐,咱们明天是不是还要上山啊?”丫鬟打扮的小女孩口气极度哀怨。

  坐在她对面的绿衫少女撑肘望着窗外,心不在焉地道:“当然是——” 

 “嗄?”小丫鬟手一抖,掉落一块雪松豆腐。

  小姐还没玩够哦?

是谁说银狐尾巴做的围脖又漂亮又保暖的?她要去杀了那个卖狐狸的江湖骗子!

  小丫鬟抓狂。

  那骗子,卖个狐狸也不打紧,偏偏又做个不怎么结实的笼子。

  等到她和小姐路过青陵山的时候,狡猾的臭狐狸居然咬破笼子跑掉了。

  害她跟着小姐一路追上山去,这一去,就是三天三夜!

  呜呜,可怜的她呀,在小姐心目中居然还比不上一只狐狸尾巴。

 “当然是——”绿衫少女回头,笑眯眯地望着她,“不用去啦!”

 “耶!小姐万岁!”小丫鬟胃口大开,迅速将掉在碗里的雪松豆腐扫进嘴中,接着又开始进攻眼前的一盘清蒸三鲜。

 “小姐,我们下一站去哪儿玩?”她一边手嘴并用,一边还抽空问道。狐狸尾巴事件解决了,她们应该继续上路了吧?

 “我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吗?”绿衫少女闲闲地睇她一眼。

 “小……小姐……”小丫鬟噎住了,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还想去捉那只银狐吧?”

  那围脖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呜呜……她好想哭。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去找许爷爷弄一个捕兽夹子?”小姐的宝贝虽然不少,但弄坏一个少一个,她们身上可再没有现成的捕兽器了。

 “等我们找到许老头,做好夹子再回到这里,银狐早就死了啦!”绿衫少女好笑地戮戮小丫鬟右颊畔的酒窝。

  每一次她说错话时,小姐就这样点她。 

  她烦恼地往后缩了缩,捂住脸颊,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人也想捉银狐吗?

 “因为它老死了呀。”绿衫少女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啊?”小丫鬟瞪大了眼,半晌转不过弯来。

  邻桌的几桌客人听了,纷纷摇头,扯开善意的微笑。

 “哦!原来你们在这里!”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有人“噔噔噔”地冲上楼釆。

 “咦?小姐!那傻瓜下来了?”小丫鬟抑住心里的叹息。 

  这人,又得遭殃。 

  众人奇怪地瞄她一眼,笑意更加明显了。这小姑娘真有趣,那个人明明是上来了,她却偏偏说他下来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停了筷子,有趣地看着她们三人。

  从楼梯上上来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肤色微黑,眉目俊朗,微蕴着怒火的面容下带着一股固执冲悍的神态,仿佛刚出闸的豹子。 

  看他身上那套青灰色的练功服,灰仆仆的,虽有些狼狈,但仍能一眼瞄出是山上“万剑山庄”的弟子。

  只不知他与这主仆二人之间有何过节?

 “还给我。”宋离径自走到绿衫少女面前,摊开手掌。

 “什么?”绿衫少女微现诧色,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清亮的眸子不染纤尘。

  宋离眨眨眼,有一刹失神,感觉好似自己犯了错。半晌,他才咬牙说道:“银子!”

  老天作证,他才不是一个贪财小气之人,他只不过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他吸一口气,坦荡荡地迎视着她又清又亮、黑白分明的眼。

 “哦。”这一次,她听明白了,话说得干脆又果断,“小福,给他。”

  大家还没有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就见小丫鬟心疼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重逾二十两的银子来,恋恋不舍地放在宋离摊开的手掌心上。

 “咦?这是做什么?”众人狐疑。

 “拿去吧。”绿衫少女微微一笑,“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大家听了,更是诧异,猜不透这小姑娘和少年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止。”宋离看着手中的银子,强抑怒气。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那么早起的虫子呢?

  他、他、他,令天不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什么?

 “喂!这已经是够多了。你不要以为我们家小姐和气大方、乐善好施,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装傻扮可怜哦。哪,”丫鬟小福极不甘心地又掏出二十两银子来,煞有介事地警告道:“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拿了银子之后,你也别再跟着我们,好歹置点薄产,努力营生,才不辜负了小姐的一片善心。”

  这样的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先不要管可信度,只是那话语中的意思,就够令人想人非非了。

  讨钱?乞丐?万剑山庄的弟子?

  有没有搞错?

  是人都知道万剑山庄虽然不是江湖上最富有的庄子,却绝对是最侠义最正直的那一个。庄主万尚义更是德武兼备,重信轻利之人,对门下弟子也都约束极严。这样的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出现向人乞讨的门人?

  众人将信将疑。

  然而,即使是有一分怀疑,也足以令嘘声四起。

  宋离的脸色变了几变,一双英眉蹙起,恼声道:“明明是你们拿了我的银子。” 

 “是吗?”绿衫少女秀层微扬,“公子是说我和小福两个人拿走了你的银子?” 

 “没错!”

 “可是——”绿衫少女盈盈站起,“诸位请看,单凭我和小福两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拿走这位公子身上的东西?”

  她俏目流转,秋水莹莹,纤柔娇弱的身姿更是楚楚可怜。别说是明显的对比摆在眼前,就算她此刻把驴子说成马,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

  宋离瞪着她,咬紧了牙。

  没想到她不止是心思狡狯,就连作戏也极有天分。

 “怎么样?”绿衫少女转眸望住他,笑瞳中露出只有他才明白的得意。

  她算准了他不敢说,不敢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万剑山庄的弟子被人吊在家门口的事实。

  他绝对不会说。

  宋离眼角抽搐,表情痛苦。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人,而且,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他握紧双手,满脸黑线。

  小福更加得意,将手冲银子抛来抛去,“怎么样?还是拿了这四十两乖乖走人吧。”

  耶!四十两耶!;一个乞丐就给四十两,这小姑娘出手真是阔绰!

  围观中在人两眼放光。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咧?”小福捏住银子,晃两晃。

  呀!突然,手一滑,银子脱手飞出。

  众人齐齐色变。

  眼看着沉甸甸的银子就要砸向对面那柔弱娇俏的绿衫小姐。 

  然而,电光石火间,那银子却突然转了一个弯,“啪”的一声没入桌面。

  待得大伙儿细看时,却是连切口都对得整整齐齐。

  若是直接用银子打进绿衫少女的脸……

  啊——

  啊——

  那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众人庆幸。

  宋离却只觉一片乌云黑压压罩过头顶。他怎么会出手去救她呢?他果真是一个不记仇的好人哪!

 “呃……谢……”小福猛吞一口口水。

  宋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另一锭银子轻轻搁在那一锭上面,拍拍手,很得意很肯定地说:“管好你们的银子,不正当得来的总有不正当失去的一天。”

  说着,他一转身,昂首走了出去。

 “小姐,他又先你而去了耶。”小福好不识趣地尖声叫道。 

 “可是,你不觉得他好有性格,说的话好有意思吗?”绿衫少女捧着脸喃喃自语,向来神气骄傲不可一世的脸上露出梦幻少女般甜美陶醉的表情。

  这一天,立秋!

  这一刹那,在宋离气得要死却还帮她挡掉灾厄的同时,爱情如花,悄悄在秋红叶心底萌芽。

  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回山庄,虽然是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吃完晚饭后,宋离一个人悄悄地溜了出来。

  是夜,月皎星稀,相同的夜色,在他眼里却有了不同的含义。今年,是注定不能在立秋这一日为她备上一份呵护了。

  他有些恼恨,也不知是恼着自己,还是恼着那无理取闹的绿衫少女。

  然而,属于他的东西,他是一定要取回的。白天人太多,继续与她纠缠下去,不定她又说出什么有辱师门的话来,倒是晚上,悄悄地去,悄悄地走,好过众目睽睽之下受她奚落。

  宋离打定了主意,直奔“烟雨故人来”。

  那少女不是本地人,没有其他去处,性子又极骄傲,必定不会躲他,所以,他料定她还留在那里。到了那里一问,果然如此。 

  依照着店伙计指明的方向,他径直向二楼“天”字号房走去。

  到了门口,他站定,望着从门扇缝隙里漏泻出来的灯光,稍稍迟疑了一下。

 “怎么这么晚?快点进来吧。”屋子里传来这样一声轻斥。 

  他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对方的算计。

  也罢,他是堂堂正正来取回失物的,还犹豫什么?要心虚的,也该是她吧?

  这样一想,他也不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暗香浮动,雾气蒙蒙,视线的前方隔了一道屏风。

  他一呆,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那声音却又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提进来呀,我都快冻死啦。”娇脆的嗓音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仿如黄莺初啼。

 “呃……”他的脑子懵然一震,一张俊颜刹时憋得通红。 

 “谁?”女子听到动静,警觉地问道。

  他捂住嘴,慌忙转身。眼角瞥到女子放置在圆凳上的衣物,衣物上搁置的,赫然便是他的手帕和银子。

  慌乱中,他伸出手来,想取过银子。

  没想到,那女子也伸手来拿衣服。

  手指触到物品,他也没多加考虑,顺手一带。“啊?”竟将那少女扯翻出来,大木桶压倒了屏风,屏风推倒了他,然后整桶的水哗啦啦地一下全倾出来,洒了他满身满脸。

  他狼狈地甩一甩头,于是,他望见了少女惊慌羞恼的眼睛,少女也望见了他震惊而又尴尬的眼神。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起身想逃。

  然而,“啪”的一声脆响,少女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又是你!”少女咬牙。

  他一呆,心里开始懊悔不已。

  少女扯了衣服,看他仍然瞪大了眼,不由得喝骂道:“还不闭上眼睛?”

 “哦。”他赶紧闭上双眼。

  只听得一阵声响之后,他身上一轻,屏风被她踢了开去。

  他想也不想,身子借着掌风迅速翻出窗外。

  少女呆了一呆,方欲追赶,忽然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小福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怎么了?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却见到室内的凌乱,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小姐?” 

 “你做什么去了?提个热水去了这么久?”少女气白了俏颜。

 “城里的乞丐们都听说小姐大方,刚才围了我个结实,我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才把他们打发走了。”说到这个,小福还在心痛不已。

  少女跺了跺脚,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到最后,咬住下唇,竟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姐?你还笑?”小福吓了一跳。心想:小姐这一次,莫不是中了邪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少女又爆出一句话来:“小福,我找到一个好玩的去处了。”

 “嗄。”她没听懂。

  少女也不理会, 自顾自地道;“万——剑——山——庄。”

 “不要吧。”小福哀号,“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 

 “是吗?我又没要你去,你怕什么?”少女抬一抬下颌,幽邃的目光从洞开的窗口望了出去。

  窗外,月白风轻,竹影摇动,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她的心事,如风,如月,如雾,如露……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3 PM

第二章

  万剑山庄坐落于青陵山上,占地百亩,有九座高楼,十二座堂阁,长亭曲桥二十三处,回廊走道三十四个。 

  从庄子这头,走到庄子那头,有时候便得花去好几个时辰。

  宋离有些紧张。

  他在回廊之中慢慢走着,脚步快捷稳健,手心却是一阵冷一阵热。

 “咦?今年有人来得迟了。”清亮的中音从廊外飘来,夸张而又放肆。

  宋离听了,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站住,微微一笑。一口白牙衬着曝晒过度的黑脸.满足夏日的光彩。

 “嗯。还好还好,某人见了我倒还不是深恶痛绝的样子。”廊上的少年倒翻下来,身子晃晃悠悠地挂在廊柱之上。乍一看,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竟比女子还纤细三分。

  宋离见了,笑着摇头,温言道:“小刀,别玩了。”

  万小刀颇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话:“喂,昨天你为什么没来?”

  他怔了怔,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提起,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你昨晚一直在这里?”

 “你当本少爷很喜欢替你做事吗?我不过是觉得奇怪,一向说一不二的七师兄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忘记这么大的事。”小刀撇撇嘴,语气有些不快。

 “我怎么会忘呢?不过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宋离暗叹口气。

  小刀一听,来了兴致,整个人跳进来,憋了一夜的火气也迅速消散了,“遇到什么新鲜事情了?来,说给我听听。”

  能够让宋师兄忘掉送药这样的大事的,看来一定不简单,万小刀笃定地想。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脑海里无意识地闪过绿衫少女惊怒黝暗的眼,他慌忙定了定神,逐去心内的遐思。

 “只不过是什么?”

 “说了没什么。”宋离避开小刀探询的视线。

 “那——”小刀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调,直到满意地看见宋离紧张的样子,那张俊美如少女的面庞上才浮现出邪邪的浅笑,“你自己把药拿去给姐姐好了。”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了一会儿,宋离竟没叫住他。

  他好奇地回眸,见宋离低了头,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喂,你干吗?”他在背后喊他。

  宋离回头,莫名其妙,“送药啊。”

 “你……你……”万小刀的脸上摆出夸张的惊奇,“你不怕我姐了?”

 “你不是说你不去送吗?”

 “我?”小刀又气又笑,“那是威胁,宋师哥,你到底懂不懂?”

  宋离皱眉,老老实实地道:“如果是要我拿昨晚的事来交换的话,我选择不说。” 

 “那你宁愿让我姐知道每年给她买药的人是你?”小刀的眼睛在他身上瞟来瞟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宋离愣怔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小刀“啧啧”地加重语气,“那么,你也不怕让大师兄和我爹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大师兄和师父知道?”宋离奇怪地反问。

  小刀一手叉腰,一手扇着凉,斜眼睇他,一副看傻子的神情,“你难道想让他们知道你一直在暗恋我老姐?” 

 “暗恋?我没有!”宋离想了一想,摇头。

 “怎么可能?”小刀火了,用手指点着宋离的胸口,一字一句地道:“姐姐到了秋天就有气喘的毛病,你每年省吃俭用存了钱给我姐买药,买了还不敢自己拿去,非要来求我,这不是暗恋是什么?”

  他说一句,宋离退一步,瞪大了眼,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插不上话来。

  小刀更加得意,“宋师兄,你就承认了吧。也许,我姐看在你一片痴心的分上,会被你感动呢?再说,还有我这个小诸葛帮你出谋划策,我包你一举抱得美人归。”他百无禁忌地发下豪语,丝毫不理会这些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你们在做什么?”

  猛地,一声冷到骨子里的沉喝从长廊那一端传来。

  小刀迅速张眸看了一眼,吐吐舌头,拍着胸脯自我安慰道:“还好还好,不是大师兄。”

 “计师兄。”宋离转身,对上一身黑衣冷硬沉郁的男子。

  计傲白的目光几不可辨地跳动了一下,越过他,笔直射向头皮发麻的万小刀。

 “小刀,你的功课做完了?”

  万小刀虽然是庄主万尚义的儿子,但仍是如其他师兄弟一样,受二师兄计傲白的约束。

 “没……还没。我马上去做。”小刀畏缩了一下,递给宋离一个白求多福的目光,逃之夭夭去也。

 “我也走了。”宋离对计傲白点点头,继续向万湘湘所住的“湘绮阁”走去。 

 “站住!”冰冷的语气里含着一丝罕见的怒意。

  宋离无可奈何地回头,看来,计师兄也听信了小刀的胡言乱语,此刻,怕是以为他是一个欲夺人所爱的小人吧?

  他张嘴,意欲解释。

  计傲白却挥手阻住了他,只是公式化地吩咐道:“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去把练武厅打扫干净。”

 “好。”他点头。

  既然二师兄不问,他也觉没必要多说什么。说多了,反而显得心虚。 

 “现在就去。”计傲白又强调一句。

 “好。”宋离再点头。

  计傲白望向宋离坦然诚静的黑眸,定了定神,不再说什么,默然走了开去,沉毅挺峻的背影散发出危险气息。

 “快点快点,听说大小姐受了伤了。”

 “呀!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在庄院门口吧。”

  一群小师弟拉拉扯扯地横穿过练武厅。

  宋离心头突地一跳。 

  他想也不想,随手将正在擦拭的刀枪扔在武器架上,跟在人群之后跑了过去。

  此时,受惊过度的万湘湘已被人扶进前庭偏厅里坐了下来。惟一的一袭白衣,处在闹哄哄的氛围里,那么沉静,那么荏弱。 

  这样清灵到已非人间所有的绝色佳人,任谁在初见时的第一眼,都会闪神,尔后产生浓厚的保护欲,惟恐她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是什么人,竟忍心对她施以毒手?

  西花厅外,群情激涌。

  宋离攀住人群,踮了脚尖,急急朝内张望。

  在肩与肩,颈与颈的间隙,一双慧黠无聊的眸子灵巧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那人不动声色地笑了,眼里一刹闪过只有他才看得出来的挑衅与得意。

  宋离一惊,奋力排开众人,指着她,喝问:“你来做什么?”

  她的出现太过蹊跷,又是在这非常之时。

  他认定她伤害了湘湘,疾厉的神色比自己受到侮辱还甚。

  她眯起眼睛,淡淡扬唇,讽刺的意味极端明显,“我来这里做什么,你怎地不问你的大小姐?”

  因为湘湘不曾习武,是以不能以师兄妹相称,庄子里的人便都喊她一声大小姐。

  没想到,绿衫少女连这个也打听得清楚明白。

  宋离还待追问,却被一道柔美带笑的嗓音,温温雅雅地打断他的怒气,“宋七哥。”万湘湘携了绿衫少女的手站起来,绽出笑颜,倾国倾城得让一屋子男人瞧失了魂。面对这样一张绝色的容颜,谁还气得起来?

  宋离紧蹙的眉眼缓缓松开。

  绿衫少女斜眼睇他,冷笑连连。

 “七哥,红叶是我邀来庄上做客的,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知道七哥从前与她有什么恩怨,不过以后,希望七哥能看在小妹的分上,多担待些好吗?”湘湘是庄主最宠爱的女儿,万剑山庄里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违背她的意愿。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恃宠生骄,再小的一个要求,必也是轻声细语地恳求,让人在甘愿的同时,又多加一份死心塌地。

 “她救了你?”宋离不信。

 “是啊,刚才若不是她及时出现,湘湘此刻早已被人挟持了去。”

  宋离回眸瞪了红叶一眼,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而她则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都是我的朋友,就把以前的嫌隙都一笔勾销了吧,嗯?”湘湘说着,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看一看这个,又瞧一瞧那个。

 “七哥?”

 “好吧。”宋离勉为其难。

 “红叶?”

  红叶无所谓地耸一耸肩,朝他弹指道:“这是人家的地盘,我是不会傻到先去招惹麻烦的。”

 “这就好。”湘湘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放心,七哥为人言出必行,最重然诺,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是吗?”红叶黠谑地瞟他一眼,在他还未能做出反应之前,已恢复了一径的淡然。

 “都没事做了吗?”一道幽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庭院坚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魇魅般散发着沉默的压迫感,揪住了大家的心。

  众人惊悚不安,慌忙作鸟兽散。

  唉!这人哪,总是要在大家最快乐的时候出现。非要将自己排拒在众人之外,也将紧张恐怖带给大家。

  仿佛不这样,就无法凸显出他高高在上的地位似的。

  万湘湘别过头去,避开他深沉莫测的眼眸,心中有些微的不快。

  红叶则偏侧着头,有趣地打量着眼前阴沉复杂的男子。

  呵!万剑山庄!

  真是越来越好玩啦!

  她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那么听话哦。”

  练武厅里。 

  绿衣黄裳的少女不厌其烦地绕着地上那抹忙碌的身影打转。 

  她来万剑山庄也有三四天了吧,可每天都只见宋离在打扫卫生。按理说,他在师兄弟间的位分并不低,可为什么打杂的事情到最后总是会落到他的头上呢?

  想不通啊!真想不通!

  红叶蹲在地上,一手撑了下颌,疑惑地蹙起眉头。

  刷刷……

  水桶提了开去。

  红叶不依,身形一转,又蹲到宋离面前。

 “请让一下。”宋离忍住火气。

  她笑着闪身。

 “再让一让。”

  水桶、抹布挪到她的面前。

  她再笑,旋一个身,站到他的背后。

 “再让一上。”他猛地转身。

  她走避不及,飞介趔趄,“啊——”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惨了惨了,这一跤跌下去,怕要形象全失……

  红叶骇白了验。

  然而,还有比她更紧张的人。

 “完了,要出人命啦。”随着这一声怪叫,一道人影如炮弹一般射了过来。 

  紧接着,“碰”的一声巨响,那人趴跌在地,很英勇地做了一次肉垫。 

 “宋……好……宋师兄……”万小刀龇牙咧嘴。痛啊,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没想到做英雄不止是需要有勇气,更需要一副铁打的身体。

 “嗯?”宋离的唇边漾出一抹笑意。

 “你这人,见死不——”小刀抬头的动作僵住。愣了愣,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指指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子,又指指自己,差点气晕过去。

 “喂!”他一跃而起,“你知不知道这样嘲笑一个拼死救你的人是很没有礼貌很没有义气的行为?”

  小刀一口气说完,瞪着她。

 “你现在死了吗?”红叶笑眸流眄,顿一顿,又说:“反正救我的人又不是你。哦?”她偏首,笑看宋离。

  她以为他恼了她,故意捉弄她,没想到他却又救她。这人哪,终究是狠不下心。

  她想着,嘴角甜丝丝地弯起。

  她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暖融融,痒酥酥的。宋离下意识地避开,这才发现他的手还没有完全收回,仍用一臂支撑着她的重量。

  他俊脸微红,忙不迭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那模样束手束脚,尴尬至极。 

  小刀看他一眼,又看看在一旁洋洋得意的红叶,不怒反笑,“哈,宋师兄,这一次可有得你受的。”

  宋离满腹懊恼,悻悻然地继续埋头擦地。

  小刀用力扯紧他,两眼发亮,道:“哦,我明白了,你们俩一定是早知道我在这里偷听,所以合起来作戏引我上当的是不?”

  他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白白跌了一跤,只要能让他挖出一点点秘密,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那也值得。

  谁叫他那古板的老爹把万剑山庄治理得跟和尚庙差不多呢,哎哎,真是难为他了。

“胡说,我们有什么怕你偷听了去的?”宋离瞪他一眼。

  万小刀将他的紧张看在眼里,露出恶意的微笑,“原来已经是‘我们’了哦。”

  宋离更窘,偏偏又拿他没辙,无奈之下只好又瞪他一眼。

  小刀更乐了。

  爹爹的十几个直属弟子中,惟有七师兄性子最温和,人又率直傻气,最难得的是,无论他做得有多过分,七师兄都不会打他骂他。

  他弯眉一笑,还待说些什么,却听得一旁的红叶笑嘻嘻地道:“世人向有‘东陵’一剑,南有解忧,西门锦衣,北花钟秀’一说,红叶却有一事不明。”

  小刀睇她一眼,知道她有心为宋师兄解围,嘿嘿一笑,也不拆穿她,只摇头晃脑,假做正经地道:“红叶姑娘是姐姐的救命恩人,你有何事不明,小刀自当尽力为姑娘释疑解惑便是。” 

  红叶闻言,冲他一笑,说:“既然万剑山庄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为何庄主的儿子却偏偏叫做小刀?”

  万小刀愣了愣。

  对呀,这道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搔搔头,模样有些懊恼。

  宋离在一旁瞧着,微笑叹息。以前,鲜少能有人令小刀露出迷惑的样子,现下,这两人碰在一起,同样的精灵古怪,倒不知谁捉弄得了谁了。

  小刀吐吐舌头,睇她一眼,忽然笑言:“你既叫红叶,为何又喜欢穿绿衣?”

  红叶不待他说完,格格笑道:“那你的二师兄长得一点也不白,又总穿黑衣,整个人黑不啦叽的,又为什么叫傲白?”

  这话一出口,小刀已紧张得像受了惊的兔子般,一跳半尺高,整个人如旋风一般卷了出去。一边逃还一边嚷:“这可不是我说的哦!”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幽灵一般的二师兄,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他身后,比大内密探还要厉害。任他怎么翻,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所以,要他在背后议论二师兄,那、那……还是免了吧。

  红叶奇怪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他……这是怎么了?” 

  宋离淡淡一笑,“你来的日子还浅,再待个三五七天,你就会明白了。”

  红叶不满地噘了噘嘴,“很稀奇吗?我去问湘湘就知道了。”说罢,便要往外走。

  宋离心念一动,叫住她,“我这里有几包药,你顺便拿去交给大小姐。” 。

 “顺便吗?”红叶脚跟一旋,转过身来,懒洋洋地提起一把刀,胡乱挥舞着,“我现在又不想去那里了。”

 “你这人怎么……”宋离皱眉摇了摇头。

 “我这人怎么样?”红叶冷笑,声音里透着恼意,“我这人长得不惹人怜爱,性格也不讨人喜欢,是不是?” 

  她清泠泠的目光在森冷的刀光映衬之下,变幻莫测,就像天际的浮云。

  宋离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闭上嘴巴。

  红叶挑眉,再挑眉,张了张嘴,见他不为所动,也赌气地闭上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既然不去,那就算了。”宋离低头,心不在焉地收拾地上的杂物。

  忽听得头顶“扑哧”一笑,一道声音似嗔似恼地道:“我现在不去,又没说以后都不去。你这样便算是在生我的气吗?”

  宋离闷闷地抬头,“我哪里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而已。”

  红叶想想,果然没错。她那样问他,他到底是答“是”好,还是“不是”好呢?

  说“是”,他没有那么刻薄;说“不是”,他又没有那么阿谀。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他在她眼里才是与众不同的吧? 

  于是,她抿唇笑笑,“东西我是可以帮你带到,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气定神闲,红叶看着他,“今后我若有冒犯你的事情,你不许生气。”

  他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她要提什么稀奇古怪的条件呢,原来仅仅只是这样。他点点头道:“好,以后我绝不生你的气就是。”

  红叶嫣然一笑,伸出手来,“拿来吧。”

  宋离将药包交到她的手上,还想再叮嘱她几句,她却忽地拂袖转身,也不理他,径自去了。

  留下宋离一人,苦笑连连。

  初秋的天气,时凉时热。这几日的阴雨一散,倒显得有些闷热了。

  红叶满不在乎地踩着微微沾了些湿泥的青石板地面,匆匆而来。

 “湘湘!湘湘!”

  人还未到,声音便远远地从那扇轻巧精致的雕花木门里传了进去。

  往常的这个时候,万湘湘总是扶着侍女,笑盈盈地迎出门来。可今天,红叶张望了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

  她心里犯着嘀咕,三步两步踏上台阶。

  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她探首向里张望了一下,不见有人,耸耸肩,随手将药包搁在门边。转身欲走,却听得屋檐上轻微地“咯”的一声,随之又是一片死寂。

 “呀!有贼!”红叶大喜。

  她缩在窗边,隐住身形,仔细倾听。身体里却仿佛有一千面锣鼓在敲打一般,令她热血沸腾。

  好久好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新鲜刺激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屋外仍无半点动静。红叶既没有听见有人飞檐走壁的声音,又没有看见有什么人从屋顶上下来。 

  她有些悻悻然。

  呆了半晌,甚觉无趣。

  她姗姗地从窗边走了出来。

  想一想,到底不甘心,她一个纵越,便要落身在屋檐之上瞧个究竟,却突觉眉心一痛,似被什么打中。她骇了一跳,连忙闪避。

  只这一会儿,伏在屋檐上的黑衣人已飞掠而去。

  红叶一心要探个究竟,哪里容他走脱?她锲而不舍,紧随他身后,只瞬间便离“湘绮阁”远了。

  渐渐昏暗的光影之下,只见那人风振衣袂,挺直的背影如一柄出鞘的长剑,凛然似有寒意。 

  她心下一动,追在他身后喊道:“我知道了,你是——” 

 “是”字刚一出口,面前突然有锐声破空袭来,她慌忙闪避,仍是被打中肩头,好冤哪!

  她被迫止住身形。举高了的手挥不出去,张大了的嘴喊不出来。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恨得牙痒痒,身体像丢进了火炉,浑身窜着火焰,而四肢却一片冰凉,僵硬滞重如石。

  啊!原来被点了穴道是这样一种难受的滋味。她痛苦地垮下脸来,心里将那暗算自己的人狠狠咒骂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当她终于觉得累了的时候,弯弯的月牙儿爬上了树梢。皎白的月光铺洒一地,将她的影子拉得变了形。

  她咬住下唇,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眼睛。

  唔,好困哦! 

  她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像是与她的呵欠有所辉映一般,寂静的夜里居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很慢,又很轻。 

  红叶倏地瞠大了眼睛,压抑不住心里的焦躁。

  哎哎,这什么人哪?走路像蜗牛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发酸,却苦于不能开口呼救,一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那人终于出现在她的视力范围之内。啊?她瞪眼一看,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又一下子沉入脚底,永不翻身。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会是他?

  啊?啊!她这什么形象啊!

  她仰头,无语问苍天。

 “你怎么了?”宋离首先觉得不对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很好,你总算是发现我了。红叶猛吸一口气。

  不会吧?宋离绕着她转了一圈。

  她的额角沾了一坨泥巴。嘴巴张大,眼球抽筋。右手夸张地举了起来,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又或许是在抵抗什么。

  宋离再往下看,因为下过雨,地上是一大滩污泥,她又大概是从高处落下,是以溅了满身淤泥,以至于看不清鞋子原来的颜色。 

  现下,她站在烂泥里瞪着他。样子狼狈,神情凄楚,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但双目却如黑暗中破云而出的皎月般清澈照人。

  他心中早已了然,目光微闪了下,像是忍住了笑意,“你怎么搞成这样?又是得罪谁了?”

  她翻个白眼,快被他气死。

  他仍然唠叨:“跟你说了,万剑山庄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也不是你玩的地方。如今,你吃了亏,晓得厉害,还是早早回家去得好。”

 “吵死了!”红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表情很不耐烦。

  宋离年轻明朗的面庞现出一丝无奈,伸手解了她被点的穴道。

  红叶眨眨眼,眼前有些花,身子一滑,软绵绵地倒向他。

  他直觉要侧身避开,但见她浑身瘫软无力,便只得让她像抱着柱子一般倚在他身上。又迟疑了下,伸手搂住她略嫌纤细的腰,撑住她的重量。

  一丝燥热从四周的空气中窜出,袭上他的面庞,令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一拍。

  幸好,又是黑夜。 

  他仰头,饱满的双唇逸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4 PM

第三章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你为什么恰巧从这里经过?”

 “你心里是不是有所感应,特意来救我的?”

  红叶伏在宋离背上,叽叽喳喳。

  宋离忍住想要捂耳朵的冲动,心里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饿得没了力气?

 “嗯!你大概猜不到今晚是谁袭击我的吧?”他越沉默,她越是想激起他的好奇。偏着头,她望着他的侧脸,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颊边。

  宋离微微别过脸去,避开从她发梢垂落下的一绺乌发,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红叶悠悠地叹一口气,“你这人哪!”说着,拢了袖子,仔细地用袖沿擦去他额间的细汗。末了,却又“扑哧”一笑,说:“这样子难以忍受,你当我是乌鸦吗?” 

  宋离皱皱层头,道;“你刚才还说一点力气也没有,说这么多话,肚子不是更饿?”

  红叶怔了一怔,低喃:“你倒是在关心我,还是嫌弃我?” 

  说了,也不管他听没听见,用细瘦的手臂圈紧他的脖子,头枕在他的背上,闭目休息。

  也罢,他不喜欢她说,她便不说。

  反正,有他背着她,她做什么都安心。

  她头昏脑涨,被那股属于他的气息催眠麻醉了。

  身后一阵出奇的安静,宋离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瞧见她双颊微红,双眼睡着的模样少了一些不可一世的神气,却多了几分脆弱稚气的天真。

  他迟疑了下,伸出手来,轻轻拨掉沾在她眉心的湿泥。若这个是暗器,她焉有命在?

  毕竟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啊。 

  她这个脾气,要得罪二师哥还不容易?她竟以为别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倒献宝似的想引起他的注意。 

  宋离唇角微扬,背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脚步放轻了许多。 

  夜色蒙蒙,闷热的空气中贼送来一两缕凉风。

  这气温怕是终于要降下来了吧?

  而他的心底,初初才燃起一团火焰,一小簇一小簇的,看不分明,又确实存在,待要寻时,却终无所迹。 

 “离小子?”忠伯揉了揉眼睛,提高手中的灯笼,“啊?这是……”他看见他背上背了一个人。

 “呃,她是……她没什么……”宋离微黑的面庞有些泛红,“她只是站久了,四肢僵硬,没有发生什么事。”他急急地解释着,没注意手一松,身后的人毫无防备地被丢到了地上。

 “哎哟。”睡得迷迷糊糊地红叶痛醒过来,茫然撑起身子。

  耶!她怎么睡在地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傻乎乎地问。

 “呵——”忠伯乐了,“原来是红叶姑娘啊。”

  啧啧,怪不得!

  怪不得刚刚宋离慌得跟什么似的。

  他撞一下宋离的手肘,笑道:“还不快去把人家姑娘扶起来?这么大的愣头小子,连个姑娘家也背不动,你害不害臊哟。”

  宋离更窘了。 

  他低了头,像认罪似的对红叶伸出手来。

  红叶眨眨眼,再眨眨眼,什么都想起来了,她瞪住他,眼睛闪闪发亮,半晌,也不用他来拉,径自从地上一跃而起,那原本已不怎么干净的裙子上又多添了几大块污渍,她也浑不在意。紧挨到忠伯耳边,紧张兮兮地问:“忠伯忠伯,刚才你可看到这坏小子在打什么歪主意?”

 “呃?!”忠伯和宋离同时一愣。

 “你说什么哪?”宋离下颌紧绷,左眼皮明显抽搐。这丫头,她还真敢掰喔。

  忠伯同情地看了宋离一眼,“咳咳……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提了灯笼,逃一般溜走了。 

  女人哪,还是少惹为妙,若被她反咬一口,说自己与色狼勾结,那他不是晚节不保?哎哎,还是眼不见为净得好。

 “嘿嘿。”红叶挑高了眉毛,笑得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你自己打了什么主意,你不知道吗?”

  宋离翻个白眼,气得牙痒痒。他想骂人,偏偏她伶牙俐齿;他想打架,偏偏她又毫不受力。到最后,似乎不论他怎么做,都是他的错。 

  他只得挫败地冷哼,“我倒要问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嘻——”她忽然笑,笑得他莫名其妙,“你既然没有打什么歪主意,又心虚个鬼喔!”就是嘛,还慌得把她丢到地上。她不悦地皱了皱挺俏的鼻子。

  他霎时怔住,双颊像泼了血一般,红得窘迫,红得诡异。 

  红叶看了,心里有着近乎悸动的快乐,那快乐甚至是虚荣骄傲的。 

  她不在乎有多少人为她卑躬屈膝,为她弯腰折傲。她要的,只是这个心思率直、性情磊落的男孩子,一个低头,一次无措,比多少人的崇拜痴迷,都令她自豪,荣耀。 

  她轻轻扬起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宋离懊恼地抓抓头发,有些负气,“你肚子不是饿了吗?厨房已经到了,你自己去弄吃的吧。”

  他转身,巴不得有多远走多远。

 “我不要。”她嘟嘴,拉住他的袖子,“我是客人耶。哪有要客人半夜三更去厨房找东西吃的道理?赶明儿我被人当做小贼轰了出去,你能保我吗?”

  他叹气,再叹气。

  他发现,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一天叹气的次数要比以前二十几年的总和还要多。 

 “那你想怎么样呢?”他无奈地回头,闷闷地问。

 “自然是你做,我吃。”她笑眯眯地答。

  他低头,闷哼:“你想得美。”说是这样说着,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厨房里一片墨黑,宋离点亮了壁上的一盏油灯。她跟在他的身后,指问还牢牢抓着他的袖子。

  他轻轻抽手,道:“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走?”

  她松手,黑亮的眸子凿深了笑意。

  厨房里干净整洁,一丝不乱。

  宋离走了一圈,失望明显地写在脸上。

  顿一顿,他从箩筐里拿了一根萝卜,走过来,递到她的手上,“喏,只有这个了。吃不吃由你。”

  她皱眉,扭开脸去,“我不吃。”

 “随你。”他板着脸,手轻轻一抛,萝卜稳稳落入筐中。 

  红叶咬了咬唇,恼了,微微冷笑一声,“不吃就不吃。”她跺一跺脚,背转过身去,心里万般委屈。

 “那——就回去吧。”宋离沉默半晌,终觉无话可说。

  红叶的眸子抖了几抖,也不看他,一拧身,奔了出去。

  她赌着气,眨眼奔出好几里。

  眼前,已是庄门在望。

  她怔住,心下茫然。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秋蝉唧唧。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但见身后清风白月,树影婆娑,哪里有半个人影?

  她心里气苦,咬一咬牙,纵身跃过高高的门墙,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夜幕低垂,阴影摇晃。远远一点灯光,在漫天的黑暗中倒显得突兀,平添了些许凄冷。

  走近了,原来是个馄饨摊。 

  摊上的生意清淡,客人不但少,也显得慵悃。

  胖胖的老板掩在担子后面,睁着眼打瞌睡。

 “老板,给我来两大碗馄饨。”红叶憋着一肚子的气,声音大得吓人。

  老板猛地朝前抖了一下,差点推翻担子。

  待定了神,看见红叶,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哟,小姑娘。快坐快坐。”他一边手脚麻利地煮水加料,一边好奇地打趣道:“小姑娘,要那么多,你一个人吃得下吗?” 

  这样半夜三更的,孤身一个女孩子,样子狼狈,怒气冲冲,想不让人浮想联翩都难。

 “一个人”这三个字刺激了红叶。她俏眉一扬,恼道:“关你何事?”

  老板愣一下,继而赔笑道:“是小的多嘴,姑娘,您慢用。”

  他赶紧送上馄饨,又替她摆好碗筷,这才慢吞吞地退回到担子后面,果真不再说什么。

  红叶迅速逡巡一回,那几个汉子仿佛是醉了,连眼角都不曾朝这边扫一下。

  连个出气的人都找不到。她心里叹息。

  碗中漂浮的胡椒粉刺激着她的鼻子,呛出一滴泪来。

  她忙舀汤浇在上面,送了一口进嘴中,狠狠地咬着,仿佛要把心中的不快都咬进馄饨里,吞进肚中。

  宋离就这样不理她了?她铆起来吃,一口又一口。

  她走了,他大概觉得松了一口气吧?

  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她,不理会她的死活。

  她被人点了穴道,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也不会受到这样的轻慢。

一口,两口,三口……她吃一口,数一声,数着数着,搞混了,就像她的生活,一塌糊涂,总也数不清。

  难怪他会觉得她烦,连她自己也烦透自己了。

  她愣在桌前,情绪恶劣。

  热气熏着了她的眼睛,她低了头,埋首碗中,拼命喝汤。 

  忽听一声暴雷似的大喝,嚷道:“臭丫头,哪里走?” 

  她一愣,面前的桌子“哗啦”一声被劈成了两半。 

  那几个醉汉此刻也不醉了,一个个精神抖擞,露出长衫里面精干的黑色短打衣,衣服的袖口,领口处甚至还镶了一层金色滚边。 

  他们与一群追踪而来的黑衣人合成一处,团团围住一个黑衣女郎。

  夜色仿佛是更浓了。

  红叶眯了眼睛,细细打量那名女子,完全忽略了自身危险的处境。

 “臭丫头,那东西到底是不是在你手上?”领头的黑衣大汉厉声喝道。

  女郎冷笑一声,道:“在是在的,只不过,怕你们没有本事取走而已。”

 “放屁!”黑衣大汉大怒,手一扬,钢刀舞起劲风,迎头劈来。

  女郎侧身避过,那刀势却未稍减,眼看便要毫不留情地斩向仍坐在原地的红叶。

  红叶蹙眉,端碗的手微微一抬,手势还未用尽,那黑衣人忽地一跃,跳高半尺,嘴里骂道:“哪个不要脸的小贼,躲起来暗算你大爷?” 

  那黑衣女郎俏目一转,冷冷嗤道:“人家早就站在那里,是你们自己瞎了眼没看见而已。”

  红叶心中一震,倏然回头,却见青衫的人影,站在幽暗的角落里,也正望向她。那眼神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不加掩饰,坦白得令人心颤。

  是他!他来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欢呼,雀跃。

  所有的不甘不忿一扫而空,眉梢眼角盈满动人的喜气。

  不管怎么样,哪怕是不情愿,他,终究还是来了!

  她在心底满足地叹息。

  黑衣人中有人面色一变,脱口说道:“是万剑山庄的人。”

  使刀的黑衣大汉面容一敛,眼中似有犹豫之色。

  此时此地,他实不欲与万剑山庄结怨。

  然而,那女子手中的东西又务必夺回来,否则……

想到这里,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恨恨说道:“我们五绝门与万剑山庄向来无犯,这一次,也望少侠能袖手旁观。” 

  这一声少侠,已是他的极限。

  红叶听了,笑着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狡侩,“这是自然。你们两边只管去拼个你死我活,与我离哥哥有什么相干?” 

  她说着,快步走到宋离身边,挽了他的手,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宋离拧紧眉头,轻轻格开她,正色道:“习武之人,路见不平,焉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

  红叶瞪大了眼睛道:“人分两路,道理各执一边,你能够帮谁?”

 “自古正邪不两立,五绝门要杀的人,我万剑山庄当然是要保。”宋离扬眉,说得理所当然。

 “好!好!你这是摆明了跟我们五绝门作对是吗?”黑衣大汉怒极。

  红叶听了,凛然一颤,望着他沉静清澈的眸子,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搅在一起,全然不是滋味。

  黑衣女郎嘿嘿一笑,负手站到一边,清冷的眸子嘲讽般地扫过红叶阴郁的眼。

  红叶也无心理她,竟呆在那里,浑忘了周遭一切。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五绝门?万剑山庄?正邪不两立?

  她心中一颤,随着他的脚步回过身来,痴望着他的背影。

  他笔直地站在那群黑衣人中央,青衣长剑,壁立如山。只有微风轻轻鼓动他的衣角,如碧波荡漾……

  一直荡,一直荡,荡进她的心底。

  红叶的眼中闪过片刻的挣扎,表情很是古怪。

  这样怔得一怔,场中形式又变。

  原本是分别围攻两个人的圈子,却因那黑衣女郎的置身事外而全部加诸于宋离身上,其间惊呼叱骂之声不绝于耳。

  红叶又急又气,一眼瞥到脚边的酒坛子,想也不想,抬脚踢了过去。

  黑衣女郎随手接住,瞟她一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本姑娘看你不顺眼而已。”红叶说着,脚尖一勾,又一坛酒飞了出去。

  那女子哂然一笑,侧身避过。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酒坛摔了一地,刹时,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宋离轻喝一声:“红叶!”

  红叶站住,涨红了脸怒瞪宋离。

  宋离叹一口气,道:“不可!”

  说话之间,只见他青衫飘飘,长剑如雷霆奔袭,眨眼间又连伤三人。余下的黑衣人心中惊惧,各自停了手,分四面站住,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红叶心中—软,面色柔和下来,叹道:“你要做英雄,我怎会拦你?”

  宋离一怔,直觉这话不妥,想要辩时,却见那些黑衣人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似是在布什么阵法。 

  他凝神细看,不敢大意,那些驳斥她的话语,便没有说出口。

  黑衣女郎见惯这样的阵势,面色一变,人已跃起。

  那些黑衣人岂容她逃脱,突然之间,倒转阵势,意图将她困在核心。

  却在这时,挂在馄饨摊前的风灯骤然熄灭了,一个个庞大笨重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抛过来。黑衣人骇了一跳,纷纷走避,那阵势一乱,女郎已脱出身来。

  她站在屋檐上回望,月光下但见她眉清如水,人淡丽得仿若透明一般。 

  她望着宋离,微微一笑,道:“多谢你朋友刚才的好计谋!这一坛酒是送给你喝的,你收了我的礼物,再帮我挡住这群废物,我也算不欠你什么了。”这句话未曾说完,但听得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女子已经走远了。 

  宋离伸手接过她临走之前抛来的酒坛,有些啼笑皆非?

  照她说来,他打这一场架,倒是为了这一坛酒了?

 “不好,那丫头跑了!”黑衣人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叫糟。 

  料想回去不好交代,于是,个个迁怒于宋离。

  眼看着免不了又是一场血战。

  红叶慢慢从阴影中踏出身来,冷玲一笑,道:“五绝门的人连一个小丫头也抓不住,倒去为难一个闲人?传出去,不怕江湖人耻笑吗?” 

  领头的黑衣大汉瞪她一眼,恶念陡生,双手一错,便要抓上她的肩头。

  宋离长剑一抖,挡在她的身前,保护的意味极度明显。

  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正待合力围击,月光下,却见红叶在宋离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摇一摇,再摇一摇。

  他瞪大了眼,心下骇然。

  那手势又变,顿得一顿,向他身后挥了一挥。

  他面如死灰,吸一口气,咬牙道:“追!”说着,身形已如急矢一般投向黑衣女郎消失的方向。

  其他黑衣人愣了愣,连说个威风的场面话来退场的勇气都没有,霎时,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宋离呆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就连那胖胖的老板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惟一一个没有被摔坏的酒坛,苦笑。 

 “你当真要把那酒坛子带回山上去?”

  上山的路,宋离走在前面,红叶跟在后面。她一路紧赶着,气喘吁吁。

 “嗯。”

 “这一坛酒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值得你巴巴地带回去?”她越想越不服气。

 “嗯。”

  她眼中开始冒火,“莫非,你是觉得她漂亮,连她随随便便扔给你的东西也成了宝贝?”

  宋离习惯性地皱眉,脚步不由得慢下来,“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要我怎么说?”她瞪了他怀中的酒坛子一眼,冷笑。 

  他摇头,觉得她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

 “既然是礼物,而你又接受了,便不能因为礼物本身的贵贱,或是赠送人的亲疏而轻视它,嫌弃它,随便将它丢弃。这是对人对物起码的一种尊重,你懂吗?”宋离的声音缓慢清晰,如流水一般清澈。 

  红叶的嘴角不屑地弯成弧度,道:“傻瓜!你以为她是诚心要送给你的么?”

  宋离叹息,“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接了。”说着,抖擞一下精神,笑道:“好在,大师兄嗜酒,这东西也不是全然无所用处。”

  红叶见他并不是想珍藏起来睹物思人,遂失笑道:“你这人哪,就是这么死心眼。”

  宋离正色道:“这不是死心眼,这是原则。”

 “就像你自己的东西,你死都要拿回来一样?”红叶抿唇,眨眼,故意闹他。

  宋离脸一红,别过头去,神情之间极不自然。

  红叶猛地想起那晚他去拿回银子的场面,俏颜飞上两朵红晕,低了头,眸底酝着淡淡的喜悦。

  一时之间,二人都沉默下来。

  惟有鞋底摩擦着青草发出的沙沙声,在黎明中听来,如一首无字的歌。

  过了一会儿,宋离仿佛是觉得尴尬了,努力打破沉默。他微微一笑,说:“哎,你这么半天不说话,倒是稀奇。” 

  红叶嘟了嘟嘴,道:“你不说话,我为什么要说?” 

  他像是习惯了她的任性,也不在意,只笑笑地说:“你也够厉害的,几句话就将那些黑衣人打发了。”

 “我哪有你这个大侠厉害。”红叶翻个白眼,提起来就有气,“你走到大街上去瞧瞧,随便掉块瓦下来,砸死大侠和砸死傻瓜的机会是相等的。”

  宋离笑着摇头,“大侠哪有那么容易被瓦片砸到?”大侠哦,都是像大师兄一样高来低去,神出鬼没的不是?

  红叶瞪眼,掀眉!天哪,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又好气又好笑,咬牙道:“活该你被人利用。”

 “被人利用也好过见死不救。起码,我知道那个女孩子安全了,我心里便也快活。”宋离说得清爽,连笑容也带些孩子气。

  但听在红叶耳里,却觉分外刺耳钻心。

 “你就认定她是好人?”她小声咕哝,话音含在嘴中。

  他听见了,转过身来,对着她,双目炯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浩然正气,“难道,被五绝门追杀的人会是坏人?” 

 “五绝门在你眼中真的这么不堪?”她握紧了手,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轻颤。

  他不答,看着她,走近一步,“你怎么了?”

  她松了手,感觉好虚弱,“没事,只是有点冷。”

  他瞄一眼自己身上单薄的一件衣衫,有些为难。

  红叶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扑哧”一笑,道:“你打算脱衣服给我穿吗?” 

  他的心思被她点穿,一下子尴尬得连耳根都红了,嘴里嗫嚅道:“大师兄说,男人天生就是要照顾女人的。”

  她没好气地睇他一眼,“你大师兄还说过什么?”

  他抱着酒坛子,两眼发光,“大师兄还说,男儿大丈夫,该当恩怨分明,立场坚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我们习武之人,就当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 

 “这么说,你大师兄倒是个圣人了?”红叶冷笑。

 “那也不全是,”宋离说得兴起,索性放了酒坛子,指手划脚地道:“你不知道,大师兄那个人嗜酒如命,又向来心高气傲,最厌那些繁文缛节,他看得上眼的人,可以跟你把酒言欢,说个三天三夜;他瞧不上的,你就是捧了金山银山到他面前,他连眼皮子也未必会抬一下。”

 “哦?那你算他看得上眼的还是看不上眼的?”红叶讥嘲地瞥他一眼,满心不是滋味。

  这个宋离,要么是一句话都不说,一说就说个没停。而且,那神情,那语气,都是她从所未见的热络。

  她咬着下唇,烦躁起来。

 “嗯。”宋离想一想,不好意思地笑,“大师兄总是笑我傻。”

 “他笑你傻?”红叶瞪大了眼,有些想笑,却又忍住,这倒有些英雄所见略同了嘛。嘿!哪天真该找那个见不得人的大师兄出来好脚聊。

 “你也这样想哦。”宋离搔搔头,有些憨憨的,却并不生气。

  她目光闪动,心坎一阵暖,“我笑你、骂你,你也不生气;就算是生气,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其实,你只需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教训我了,你这不是傻是什么?”

  他微微—笑.说:“如果这算是傻的话,那我宁可做一个快乐的傻子。”

 “你快乐吗?”她微觉诧异。哪有这样的人呢?别人笑他傻,他还自得其乐?

 “因为你们觉得快乐呀。”他笑。低头抱了酒坛,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向前走去。

  她一怔,看着他昂扬的背影,喃喃低叹:“你哪里傻了?”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5 PM

第四章

 “咕嘟”一声。

  过了一会儿,“咕嘟”又一声。

  宋离怀疑地止住脚步。 

 “喂!走吧!”红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试探地问。

  她现在要舒服才怪!

  红叶哭丧着一张小脸,急急走两步,赶到他的前面。

  天哪!肚子痛死了!

  她要是知道暴饮暴食会是这种下场,她倒宁愿饿死算了。 

  要知道,饿死是小,面子是大呵!

  她低头一阵急走,忍得好辛苦。

 “不舒服就别逞强。”宋离终于看出一些端倪,按住她的肩膀,温声说道:“快天亮了,先歇歇吧。”

  对,她知道,快天亮了,山庄也快到了。

  可是——

  她等不了呀!

  红叶满脸紧张,额上急出细密的汗珠。

  宋离吃了一惊,一手搭住她的脉。

  红叶慌忙闪开,退一步,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吃坏肚子了。”

 “吃坏了肚子?那……”他一眼瞥见她满脸通红,羞得快要哭出来,蓦地恍然大悟,自己也尴尬起来,“那你……呃……那我……”

  红叶跺跺脚,闪到一丛密林之后。

 “你还不转过身去?”

 “哦。”宋离赶紧背转过身子,连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想一想,仍觉不妥,又朝外走了两步,站定,想一想,再走两步。 

 “喂!”红叶叫住他,“别走远了,小心有人过来。”

  是不得以呀!这野地里,要是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她想也不敢想。 

  不能冒险,她宁愿相信他。

 “哦。”他老老实实地应一声,不敢回头,一步一步退着走,约莫走到最初的地点了,便动也不敢动一下。

  为一个女孩子解手站岗,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黎明前的幽静反而成了罪魁祸首。

  后方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成了震耳欲馈的雷鸣。叫人心魂皆动,神思不定。

  直到身后一声细如蚊呐的声音道:“走吧。”他这才全身放松下来,手一滑,酒坛子差点摔落在地。才惊觉刚才短短的一瞬,竟握了满手冷汗。

  仍是不敢回头,他走在前,她走在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看对方,倒像是刚才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灰色的光影渐渐冲淡了夜的浓墨,黄的墙,绿的瓦在眼前勾勒出重重楼阁的轮廓。

  到了!宋离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升出些依依的不舍。

  仿佛希望这个夜,没有尽头;这条路,没有尽头。

  庄门还没有开,他伸出手来,竟觉沉重,要敲不敲地,直觉在等待着一些什么,又或者说在期待一些什么。

  这样迟疑片刻,他果然听得她沉声说道:“宋离,今天的事情不许你说出去:”

  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并没有让他感觉轻松,反而很不舒服。 

  他的手掌终于落下来,重重地落在铜铸的大门上,“嘭嘭嘭……嘭嘭嘭……”,似昭告,又似嘲弄。

  这一整天,宋离都显得心神不属。

  练功的间隙,他坐在廊前的阶梯上,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已经够干净了!”小刀坐到他身边,用判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宋离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刀耸耸肩,双手抱在脑后,两脚散开,就在台阶上仰躺下去,口中无聊地念道:“唉!有人要走桃花运。”

 “你胡说什么?”宋离像被蛇咬了一口般,肌肉绷紧。

 “不是桃花运哪?”小刀抽了一根草根,含在嘴里,邪邪笑道:“那就是桃花劫。”

  宋离轻哼了声,“你知道什么?”拍拍屁股站起来,打算走人。 

 “别走!”小刀拉住他的衣袖,一翻身,坐起来,吐掉草根,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梦神告诉我的,你别不信。”

  宋离一听,松了一口气,放下长剑,又坐了下来。

  小刀眨眨眼睛,殷勤笑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的,老是跟着你,赶也赶不走。我猜……”

  他说了一半,顿住了,接着就是一段可以逼疯人的沉默。 

 “你猜什么?”宋离心头狂跳,乱成一团麻。

  小刀马上换了一副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猜……那人一定不是我姐吧?”

  宋离的眉头皱了一下,“不要拿你姐姐开玩笑。”

 “好,不说我姐,那你告诉我,我梦见的那个跟屁虫又是谁呢?”他摆出一张过分夸张的笑脸。

 “我怎么知道?你的梦中人为什么问我?”

 “嗄?”小刀愣了一愣。七师哥什么时候变聪明了?他搔搔头,喃喃自语:“莫非,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偷眼瞄他,宋离只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取过长剑,继续擦了起来。

 “喂!”小刀喊他。 

 “喂喂!”他再喊。 

  宋离抿抿唇,不置可否。

  小刀没趣地撇了撇嘴,一仰身,又躺了下去。

  人心啊,真是复杂。他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内心的纷乱才显得犹为明显。

  宋离擦剑的手越来越慢。

  那莹莹剑光竟不再使他热血沸腾,而仿佛是一双眼,或嗔或喜,扰乱了他的情绪,左右着他的悲喜。

  他甩甩头,再甩甩头,脑海里却仿佛着了魔般,尽是那人的影子,从屏风后面跌出来的影子。白皙细腻的肌肤,掐得出水似的,又惊又怨的眸子,照出一个被热水泼得湿淋淋的他。他顿觉口干舌燥,心绪烦乱。

  闭了眼,口中狠狠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什么?”小刀霍地坐了起来。

  宋离一惊,手中年剑脱手飞出。

 “叮”的一声、撞在石上,火花乱溅。

  唬得台阶下一众休息的弟子们四散逃开。

 “喂!你看到了什么?到底看到什么了?”小刀兴奋地搓着手,惟恐天下不乱。

  宋离瞪他一眼,只觉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如毒蛇长信般攫了他的心,一直缠一直缠,令他透不过气来。 

  而落在地上的长剑,正明晃晃地反射着蓝天幽白的光芒,以及蓝天下那一朵轻俏的白云。

  万湘湘是万剑山庄的公主,大家保护她,照顾她,甚至是祟拜她,爱慕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视她为朋友,与她谈谈心,说说话。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红叶的到来。

  还记得当初在山庄外的林子里,她第一眼见到红叶,便被她浑身散发的那股子慧黠机警的灵气所吸引。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感觉就像是那漫山遍野火辣辣的枫叶,是花,却没有花的娇气;是叶,却没有叶的枯燥。

  这样的女孩子,容易引起人的好感,却也容易激起人的憎恶。不像她,永远一成不变,被人羡慕着,宠爱着,却也被人无心地隔绝着。

  所以,她喜欢红叶,喜欢她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勇气,喜欢她身上时时流露出的不可一世的神气。

  而这些,都是她所缺乏的。

  于是,她留下她,为自己在这寂寞深院里留下惟一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湘湘,打扰了你这么久,我看我也得告辞了。”

  万湘湘吓了一跳,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

  她赶紧放下绣绷,不解地看着对面正躺在软榻上啃水果的红叶,试探地问:“是不是七师哥又惹你生气了?” 

 “咳咳,”红叶呛了一下,赶紧坐起来,摆手,“不是不是,你别老是把我跟他扯在一块儿说。” 

  湘湘抿唇一笑,“不是我说,是你一直在说。” 

  从今儿个午后到现在,她耳朵里已灌满了七师兄的“伟大”事迹,好不容易清闲了片刻,那红叶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要离去的话来,怎不令人怀疑?

  红叶俏脸微红,懊恼地将果核扔进盘子里,说:“我只是在想,这里总归是别人的地方,你们不好意思赶我走,我又有什么理由一直待下去?”

 “哦!原来你是要一个理由?”湘湘总算明白过来,掩唇笑道。

  红叶站起来,跺跺脚,“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湘湘到底不比小刀,见她微带恼意,便息事宁人地道:“你我既情同姐妹,你怎么可以不过了今年冬天再走呢?”

 “那又是什么道理?”红叶眨眼、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不足以让她理直气壮是不是?

  湘湘低首,颊畔染上两抹绯红,左手无意识地取过搁在一旁的绣绷,呼吸略微失序。

 “什么嘛?”红叶凑眼瞧过来,“咦,这只麻雀在干吗?”麻雀不站在树枝上,跑进水里做什么?洗澡啊?

  一只麻雀在洗澡? 

  红叶“腾”的一下羞红了脸。

  湘湘一时啼笑皆非。

 “这是鸳鸯哪。”她没好气地睇红叶一眼。

 “鸳鸯啊?呵呵。”红叶不好意思地笑笑,暗中吐了吐舌头,“可,鸳鸯为什么只有一只呢?”她赶紧似模似样地欣赏起来。幸好,这个她听奶娘说过,鸳鸯嘛,总归是一双一对的。

  湘湘再一次晕倒,她无力地按住眉心,道:“不是还没绣好吗?”

 “嗯?啊?”还没绣好哦!红叶羞得满面通红。她怎么知道什么是绣好了,什么还没有绣好?她的帕子,嗯,不,是手绢,都是请最好的绣娘绣好了送来的。嘿嘿。

 “你不懂这个,也没有关系的,你不是会拳脚吗?那个,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湘湘放下绣绷,柔声道。

  果然是善体人意,温柔无双的万湘湘啊!红叶差点感激得五体投地。

  不过,说起这个拳脚嘛。

  唉!唉!还是不提也罢。 

  她眼珠一转,笑指着绣绷道:“我是不会刺绣,可也知道,闺阁少女是很少拿红缎子绣鸳鸯的。你这个是送情郎的吧?” 

  湘湘的眸子亮起来,含羞带娇的笑,轻浅似无,“来年开春,你便要喝我的喜酒了。” 

 “原来是这样。”红叶恍然大悟。难怪湘湘要留她到冬天过后再走。

  哈哈!宋离!本姑娘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地耗!

  她一时得意忘形,手舞足蹈。 

 “红叶?”湘湘吓傻了眼。

  不会吧?要出嫁的人是自己不是她呀。

 “呃。”红叶回过神来,喜滋滋地拉了湘湘的手,笑说:“我是替你高兴嘛。哪个男人娶了姐姐这等尤物,才是他的福气呢。” 

  这句话,倒也不算是言不由衷。

  湘湘微笑抿唇,“你这张嘴呀,倒是将来谁娶了你,那日子才叫热闹。”

  红叶一怔,神情暗淡下来,“我这个性子,只能惹人厌,哪里有人喜欢?”可不是,自从上次从山下叫来之后,宋离便一直躲着她,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似的。

  原本,她也不稀罕他理不理她,反正只要她高兴,他总归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可,那次……那次……在他面前那样,饶是她脸皮再厚,她也不敢再去招惹他呀。

  唉!都怪她自己,吃什么吃?像八辈子没吃过馄饨似的,这下好了吧?

  活该活该! 

  她懊恼地坐下来,拿起一颗葡萄,愤愤地丢进嘴里,转眼,想起什么似的,又慌忙吐出来,一手抓了茶杯,急急嗽口。

 “呃?这是什么?”红叶捂住喉咙,变了脸色。

  一口茶,怎么喝得满嘴跑?

  湘湘睇她一眼,奇怪地问:“不是菊花吗?”

  红叶松了一口气,放下杯子。咬一口,清香四溢。果然是菊花。

 “这菊花茶,清咽降火的,最适合在秋燥时节喝。”湘湘向她解释道,顿一顿,她又笑说:“听说,菊花还有一项好处。清晨,把沾满露水的第一朵黄菊花心摘下来,拌了女子的头发,熬成汤,给心爱的男子喝了,他便会爱你一生一世。”

  她的话音还未落,红叶已猛地站起来,快步向外走去。

 “你做什么?”湘湘追问:

  红叶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丢下话来:“我去看菊花。” 

  万湘湘愕然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

  好大的烟!

  宋离一脚踹开厨房那扇紧闭的门。

 “咳咳,咳咳。”浓烟中,有人惊跳起来。

  他无暇理会,扔掉背上的柴火,三下两下,扒掉炉膛里的湿柴。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些柴不晒不能用,你怎么还拿来生火?”宋离凛着脸,转过头来,一眼看到头发凌乱,面容漆黑的红叶,骇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我很可怕吗?”红叶白他一眼,不耐烦地伸手拨去遮住眼睛的一绺头发。

  一,二,三,额上又添三道新痕,又粗又黑。

 “呃,不……不是。”宋离瞪着她,有些口吃。

 “那……”红叶走过来,搭住宋离的肩,甜甜地笑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火生着?”

  那黑漆漆的脸蛋凑过来,像个鬼喔。

  宋离赶紧把头扭开,显得极不自然。

  红叶黯然,随即一笑,大咧咧地把手收回来,拍一拍,满不在乎。

  他心里先就软了,头脑一冲,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包在我身上!”

  说干就干,他拿起吹火筒,蹲下身去,三两下,将火点燃。

  她弄了半天搞不定的事情,他眨眨眼间就办妥,这一下,他在红叶心目中的地位简直像使了蹬云梯的绝顶轻功般瞬间窜得老高。

 “好了。”他站起来,放下吹火筒,抹了抹额上热出来的汗。 

  早已被红叶捏得乌黑的吹火筒,尽责地将脏污传到他的颊畔,令他在刚才瞬间高大起来的形象看起来滑稽可笑。

  红叶没有提醒他,只是低下头去,辛苦地忍着笑,却浑不知自己脸上比他还要可观。

 “你——”宋离皱眉,想要告诉她。

  红叶将炖盅放到火上,打断他:“是我自己肚子饿了。”她才不要让他猜到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哦。”宋离应一声,摸摸鼻子,想着她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要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她的愤怒?

红叶转了头,见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她粲然笑道:“你是不是肚子也饿了?”

  这样更好,请他喝汤也请得顺理成章。

  红叶笑得益发灿烂迷人,连脸上的黑渍也仿佛受了感染,黑得油光发亮。

  宋离的嘴角开始抽搐,“你的……你的……”

  他用手指指她。

  唉!实在没有勇气!

  他快速转头,向外走,“你一个人吃吧,我走了。”

  早走早脱身,这可是忠伯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

 “喂!”红叶叫住他。

  他站住,还未回头,却见小刀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他骇了一跳,忙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木门。

  红叶不快地嘟起嘴,咕哝:“什么大不了的事?神秘兮兮的。”

  说着,眼珠一转,掩到窗户后面,细细偷听。

  哼!谁叫你不想让我听到的,我偏要听。

  她对着他投在窗纸上的背影示威似的扬了扬眉。

 “你说她是细皮白肉毫无瑕疵?”万小刀眯了眼睛问。

  宋离微愕,“你大清早巴巴地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那当然,这是你说的嘛,我当然得去证实一下。”

 “那么,你证实到了什么?”宋离皱眉,只想将他快点打发。

 “嘻嘻,我看她——”小刀凑到他的耳边。

  窗户后面的红叶小手紧握,面容煞白,气得没法静下心来听他们的谈话。

 “你说她左肋下有一颗痣?”宋离提高了声音。

  红叶吓了一跳,差点昏死过去。

  耶!左肋下的痣耶!除了她自己和奶娘之外,就连小福也不知道。 

  这该死的宋离!该死的小刀!

  轰!火山爆发!

  她站不住了,她没法再直愣愣地站在这里当他们调侃的对象。

  难怪宋离要带上房门,生怕她偷听了去呢。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红叶跳起来,一脚踹开窗扇,嘴角抽搐,歇斯底里,“宋——离——”

  小刀霍然抬头,眼前出现一个披头散发,咬牙切齿,黑面突眼的怪物。

  啊?钟馗? 

  他骇得倒退一步。

 “红叶?”宋离好尴尬,好难堪,也——好心疼。

  红叶?

  哇——这疯婆子是红叶?

  小刀眼睛一亮,有趣!好有趣!

  他笑了,瞥眼瞄见宋离脸上也有相同的杰作。他刚刚太专注了,竟然没有瞧见。

  哈!这两个人有问题哦!

  他笑得更起劲,一手指着红叶,一手指着宋离,笑着,笑着,半晌直不起腰来。

  红叶的心在滴血,她的手指在颤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抿紧的下唇垮得好难看!

  宋离叹息,早知道会被小刀这样嘲笑,他该早点告诉她才对。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歉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红叶猛地握紧了拳,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他怔了一下,拍拍小刀兀自抖个不停的肩,示意他停止。

  却在此时——

 “宋离!你去死吧!”一大盅热乎乎地东西从天而降,泼了他一头一脸。 

  黄澄澄,黑糊糊,香喷喷,苦涩涩,还带着温温的热度。这什么呀?

  宋离皱鼻子缩眼。 

 “哇勒,一根长头发。”小刀夸张地从他身上拎起一根发丝,讨好地对着红叶笑道:“红叶姐,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呀,能吃吗?”

  他的手里拽着那根发丝,摇啊摇的。

 “当然能吃!那上面有千年的人参,万年的珍珠,还有上好的砒霜,千金难觅的龙蛇胆,价值连城的鹤顶红!”

 “呀!”小刀像被火烧了指甲似的丢掉那根发丝。想一想,又不对呀,鹤顶红哪里是价值连城的呢?

  他张了张嘴,想提醒红叶,一眼见到红叶那想吃人的模样,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钟馗。

  他缩了缩脖子,一招手,唤下蹲在屋顶上的雪儿。

  通体雪白的雪儿“喵鸣”一声窜到他怀里,眯着一双可爱的猫眼,冲着红叶直咧嘴。

 “这是什么?”红叶脱口而出,

 “雪儿呀。”小刀赶紧巴结她,献宝似的将雪儿举到她面前,“你别瞧她浑身雪白,她可狡猾哪。黑色的毛掩藏在左肋下,像-——颗痣哦。”

 “是哦……是吗?”红叶虚弱地垮下肩来,哭笑不得。呜呜……今天这人可丢碍大了。

  她偷瞄宋离一眼,后者正气呼呼地向外走去。

  她撇撇嘴,想使自己看起来无辜一些,脆弱一些,可偏偏,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扬起来,扬成一个开心的笑脸。 

  晚膳时势,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旁,惟独不见红叶。

  找了个小丫头去湘湘那里问过了,也说不在“湘绮阁”。 

  宋离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一碗饭端了半天也不见吃下一粒。

 “你急什么?红叶是姐姐的客人,丢了人她自然是要去找的。”小刀扒了满嘴的饭,含含糊糊地道。

  宋离听了,硬生生地坐下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红叶那样霹雳火爆的性子居然可以和姐姐做朋友。啧啧。”小刀颇有感触地摇摇头。

  是啊,红叶那样骄傲的性子,受了这样的奚落,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宋离盯着碗里的一片白菜叶子,拨过来,又拨过去。

 “你说,红叶是不是有病呀?”小刀突然凑过来。

 “叮”的一声,宋离手中的筷子敲着碗沿,白菜叶子飞出去,软塌塌地挂在对面那人的脑门上。

  小弟子翻了个白眼,不敢出声。

  唔!背耶!

“嗯,我看她脑子一定有问题。”小刀撕了一块鸡肉,拎在手中,兀自说道:“你没看见吗?她熬的那盅汤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头发,头发耶,恶!”他做一个呕吐的动作。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宋离霍地站起来,将鸡肉狠狠塞进他嘴里。也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疾步走出饭厅。

  小刀看着他的背影,瞠大了眼,想说话,嘴巴被堵住了,憋得他满脸通红。再看看周围,那些没良心的,居然一个个掩着嘴窃笑不已。

  唔!气死我了!

  小刀猛翻白眼。

  那边厢,宋离把附近都绕遍了,仍是没见到红叶的踪影。

  他不由得皱眉,那丫头,躲到哪里哭去了呢?

  也许,他早上不应该急急去换衣裳,丢下她一个人;又或者,他如果不是那么怕她,早点说出来,她也就不至于被小刀笑得那么惨了。

  女孩子大概都是把容貌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吧?

  他自责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么可恶过。

 “宋七爷。”湘湘的贴身丫鬟四儿经过他身边,对他福了一福。

 “找到红叶姑娘没有?”

 “找到了,她就在练武厅里,说过会儿再……”四儿的话还未说完,宋离已如一阵风般卷了过去。

  四儿怔了一怔,摇摇头,径自向小姐复命去了。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6 PM

第五章

  练武厅里。 

  灯火通明,一道纤瘦的身影蹲在地上,埋头擦着地板。

  擦地?她没有去吃饭,竟然是在这里擦地?

  宋离收回踏出一半的脚,隐身于墙后。

  这丫头,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微微扬起嘴角,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目光有多么温柔。

  呼!好累!红叶直直腰,沮丧地看看身后只擦了一小半的地。

  怎么这么累人呀!平时看他不是做得挺顺手的么?

  她噘了噘嘴,一手叉腰,一手提着抹布,指指点点地道:“你吃得很开心是么?等一会大概也会睡得很舒服是不是?哼!”她对着手指的方向皱皱鼻子,做个鬼脸,“吃了睡,睡了吃,你小心变成一头大肥猪耶。”

  宋离好奇地探过头去,一看之下,失笑出声,

  红叶警觉回头,“谁?”

宋离两手背后,抬脚走了进去,睇一眼平躺在地上的长剑,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截至目前为止,在下的配剑似乎还没有发胖的形迹。” 

  红叶先是一喜,接着一怔,最后红了脸,忍俊不禁笑起来。

 “你怎么会来?”她扬眉:奇怪,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是何种心情,她只要一看见他,那愉悦的笑容便抑制不住,徐徐展开,如那秋风中的菊花,一瓣开过一瓣。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有的人,只见一面,便是一生。而有的人,即使一看再看,也仍是生厌。她对他,应该是前一种吧?

  他们,他和她,宋离与红叶。

  是天生的一对。

  注定了,这一生。

  她的眼底流光幻彩,蕴着一个绮丽的梦。

  宋离有一刹恍惚。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看见他而露出这样喜悦的表情,师傅不会,大师兄不会,大小姐不会,小刀不会,其他的人更不会。

  而她,只有她,会笑他傻,会恨他呆,会骂他一个狗血淋头,也会对他舒展让人心窝暖热的笑容。

  他的心莫名地悸动着。这种感觉好奇怪,也好——陌生。

 “我来。”为了掩饰了令人心慌不安的感觉,他挽了袖子,低头去抢她手中的水桶抹布。

 “你干什么?这是我拿来的耶!”红叶惊呼,急急护住水桶,不肯松手。

 “这本来就是我做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宋离再拉。

 “我自己爱做,喜欢做,与你什么相干?谁规定了只有你可以做,我做就是瞎掺和的?”红叶瞪他一眼,再夺过去。

  宋离皱眉,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说着说着又成争吵了?

  他心里一暗,松开手来。

 “啊?”红叶不防,猛地朝后跌去,手中水桶扬起老高,哗啦啦一阵,大半桶污水劈头盖脸砸下来。

  宋离吃惊,来不及拉她,只得学了小刀,直直向她扑过去。在落地之前,刚好来得及将胳膊圈至她的脑后,挡住地上横躺的那把长剑。

 “卜”的一声,水花四溅,红叶吓得闭紧双眸,混乱中,听得宋离一声闷哼,像是撞到了什么。

 “呀!剑!”她猛地醒悟,想要撑起身子,偏偏他的身子密实地包覆着她的,那么近,那么逼人的气息,令她一阵心慌。

  他的眉对着她的眉,她的眼看进他的眼。

  原来,他的五官是这样好看哪。剑一般的眉,笔直高挺的鼻,清朗的眼,轮廓分明的唇。听说,唇部线条分明的人都很倔强,爱认死理。不过,她就是喜欢他这份犟脾气。太过软弱的人没有挑战性,也对不了她的胃口。 

  红叶微眯起眼,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唇,那刀刻一般的线条是不是也有柔软的一面?

  还有,他的眼睛,此刻,为什么竟迷惘起来?那么温柔,那么迷惑。 

  她痴望着他。时间仿佛顿住了,一滴水珠缓缓沿着他湿淋淋的发梢滑下来,滴在她的脸上。

  她猛回神,记起他的胳膊还枕着出鞘的长剑,眼眉立刻皱成一团。

  宋离见了,慌手忙脚地爬起来,脸发烫,声音里充满歉意,“对不起。”

  红叶先是笑,后觉恼,眼里蕴着一小簇火苗,“干吗跟我说对不起?”

 “因为——”宋离挠挠头,那纠结的发丝冷冷湿湿的,他的样子一定好狼狈。他嗫嚅:“我不该跟你抢水桶。而且,刚才……刚才……”

  他压住了她,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终究是不妥。

  他,宋离,师傅口里最正直正义的弟子,如今竟也做了这样轻薄无行的事。

  他心头揪紧,眉头不曾放松过。

 “对!你不应该跟我抢着做事;你也不应该替我挡住那一桶脏水;还有,你最不应该,不应该护住我,去撞那该死的剑。”她越说越激动,眼睛不争气地湿了。

  他更慌了,知道自己做错,说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红叶的心思呀,就像那十八里水路,弯弯又转转。他哪里能够弄得清呢?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你自己在流血,你不知道吗?”红叶抓了他的胳膊,用力转过来。

  他吃痛,忍着没有吭声。

  她又气又急,一边用力按住他涌血的伤口,一边跺脚骂道:“你总是这样,以为自己是圣人哪?明明做了天大的好事,还要向人认错。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只知道顾着别人。你……你……连我这个总是欺负你的人,你也拼了命地救,你是不是做大侠做上瘾了啊?”她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连自己也不自己究竟气什么。

  只觉那血,分外惊心。竟比自己挨了一刀还要难受。

 “别生气了,是我不对。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不由自主地那么做了。还好……”宋离的嘴角逸出一抹舒缓地笑,“一滴脏水也没有泼到你的身上。”

  说了,他又皱皱眉头,纠正道:“不对,只有一滴。”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想帮她擦去脸上的那滴水。

  手举到半空,顿一顿,却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

 “你干吗?”红叶睨他一眼。

 “我的手脏了。”

 “我就偏要你擦。”她噘起嘴来,不依。

  他无奈地看一看自己,扯起襟前还算干净的一片衣角,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水珠。 

  她对他嫣然一笑。

  他看着她发亮的笑靥,愣了好一会儿。其实,她不刁蛮的时候,也是很好相处的嘛。尤其是那令人舒服的笑容。

 “不要动。”她的娇嗔拉回他的神志。他低头一看,见她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巾帕,小心地绑住伤口。

  他心里感动,嘴里却说:“不要紧的,只是割破了一点皮。” 

 “我知道你皮粗肉厚,转个身哪,又可以去做英雄了。”她睇他一眼,将巾帕牢牢打个结。

 “咦?这帕子好眼熟哦。”宋离将胳膊举到眼前细看。

  红叶一愣,迅速烧红了脸。哎呀呀,此时心急,随手摸了帕子就用,哪里想到……唉!她背转身,直跺脚。

 “耶!这不是我的帕子吗?”宋离终于认出来。

  奇怪,这帕子还是上次包银子的时候被她拿走的,怎么还在她身上?而且比以前还要干净多了,细闻,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幽幽的清香。

  他狐疑地看她一眼。

  他不看还好,一看,她恼了,拍着他的胳膊说:“现在好了,物归原主,你以后别再拿我当贼看就好。” 

  什么跟什么嘛。银子他都已经拿回来了,什么时候还拿她当贼看过?

  宋离想解释,越急反倒越不知说什么才好,讷讷地半晌才说:“我没这么说过。”

  她想笑,却又忍住,仍板了脸,“你嘴里没说,心里这么想了。”

  他懊恼,别开脸去,竟不和她辩了。

  她等了一会儿,觉得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什么?”他转过脸来,“连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

  她愣愣地,眨眼,再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不屑于跟我说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离摇头,“你那么聪明,我这么笨。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你老早就知道,可你偏偏喜欢咬着我的话头不放,我说再多,也是错。所以,还不如不说。” 

 “很好。”红叶一手叉腰,黑眸直瞅着他。

  他以镇定的眼神回视她。 

  半晌,红叶撇过头,嘴角上扬,偷留一抹笑笑,“宋离!”她叫得好大声。

 “嗯?”宋离又迷糊了。

  她跳起来打他,咬牙切齿地道:“是谁说你笨的?啊?这是哪个笨蛋说的?我要打他,要打他。”

 “喂喂!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宋离一边挡,一边跑。

 “是呀,我打的就是我自己。可我知道,有人打我你一定又会挡在前面的,所以,干脆,我直接打你好了。”

 “谁说我会挡在你前面?我拍手叫好还来不得呢。”宋离叫得好无辜。

 “嗄?你还摆谱?你给我站住!站住!”

  二人一追一逃,渐渐跑得远了。

 “哎呀,七师哥,红叶姑娘,你们还在闹?庄里出大事了!”被红叶撞倒的那个人,没好气地揉着胳膊。

  宋离和红叶同时停住。

 “什么事?”

 “刚才,大小姐一口气喘不过来,晕了过去。偏偏四儿又寻红叶姑娘去了,不在身边,等四儿回去发现时,大小姐已不知晕了多少时候了。”

 “怎么会这样?”宋离听了,面色陡变,拔腿就跑。 

  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瞪着红叶,表情严肃得骇人,“那药,你究竟有没有送去给大小姐?”

  红叶拂眉,斜睇着他,“我说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她如果吃了那药,怎么会晕倒?”他大吼。

  她抿抿唇,答非所问:“你这样跟我说话?”

  他怔一下,烦躁地踱了两步,指着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我问你,你要说实话,那药,你究竟有没有亲手交给大小姐?”

 “没有。”她答得好干脆。

  他瞪大了眼,指尖微微发抖。他信任她,是错的吗?

  红叶挑眉,再挑眉,唇边泛着一抹冷笑。

  原来傻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呵。

  这个人,竟然不信她! 

  他不相信她! 

  而且,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她的胸口觉得闷闷的,透冷带寒的夜风吹过来,将那郁闷直逼至心底,绞出心底深处幽隐的恐惧。

  这几尺之遥的距离呵,难道,竟成沧海?

  宋离的手指缓缓收回来,仿佛那不是手,而是沉重的铁块。明明是她做错了,这一次,怎么不是她的错?

  可不知怎地,她那双冷漠的眼,好强的表情,看得他胸腔一阵阵冷。 

  他的嗓子哑了,说得好艰难,“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回来再问你。”

  他说完了,也不看她,掉头就走。

  她敛眉,突然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好难受哪!

  湘绮阁里。

  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宋离才挤了进去。

 “师父。”还没见到湘湘,他首先迎上一张不怒而威的脸。

 “问儿呢?”青袍老者睇他一眼,沉声问。

 “大师兄正在闭关。”宋离低眉。

  万尚义默然,半晌不动声色,看不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他肯用功是好的,只是——”他说着,摇摇头,转身面对床榻上的湘湘。

  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儿呵!

 “爹!我没事。”万湘湘倚靠着床榻,苍白的脸上连笑也是虚弱。

  宋离心头揪紧,不忍再看。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万尚义略带沉痛的眸子缓缓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湘湘的心喘病,不是早几年就已经好了吗?

  为什么她还会晕倒? 

  为什么?

  他的视线最后停在满脸惶恐的大夫身上。

大夫想了一想,楸住药箱带子,谨小慎微地道:“大小姐的病确实有四五年不曾复发过了,据老夫诊断,应该是吃了某一种药,那药虽然治标不治本,但常年吃下去,也能控制住病情的发展。只不知,为何今年失了疗效?”他蹙紧眉头,百思不解。

  药?湘湘一直在吃药?

  吃的什么药?

  又是何人开的方子?

  这些,他这个做爹的居然全不知晓。

  失败啊!当真是失败!

  万尚义面色青白,唇上的胡子抖个不停。

 “爹——”湘湘轻锁眉头,伸出手来,想拉一拉父亲的手,好安抚他,劝慰他,可,力不从心,伸出一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搭在床边。 

  万尚义瞪着女儿的手,心头一阵激动,却终究没动。他是一庄之主,是武林正义,江湖正气的代表,他的一举一动,该有王者之风,大家风范,怎么可以受困于这些琐碎的儿女私情?

  他爱自己的妻子,是要她做第一夫人,受万人景仰;他爱自己的女儿,是要给她最强大的一个支撑,好一生不受风雨;他爱自己的徒弟,是要给他最严苛的训练,使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更爱自己的儿子,是要摧毁他的世界,让他有足够的能力再去创造一个世界。

  他们,这所有的人,几百双眼睛,全都看着自己。他要做一个强者,只能是一个强者。

  他凛然,挺了挺脊背,声音恢复沉稳,“四儿,你过来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眼睛尽量避开女儿的视线,就事论事的神情架起他正派之尊的威仪。

 “是,庄主。”四儿诚惶诚恐地跪下来,禀道,“其实小姐吃的药,每年都是二少爷拿来的。”

 “小刀?”万尚义沉眉。原来他们都瞒着自己,那么,是他这个做爹的太被人轻视?还是他轻视了所有的人? 

 “爹!”被点到名字的万小刀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缩手缩脚地走了出来。

 “你给你姐姐乱吃的是什么药?这生死大事也是由得你胡闹的么?”万尚义哼一声。

  小刀小声咕哝:“那药不是很有效吗?”

 “你还敢狡辩?若是有效,今天你姐姐为何会晕倒?”

  万小刀悻悻然地挑—挑眉,“那还不是因为她今年没药吃。” 

 “为什么?”万尚义被弄糊涂了。

 “你问他。”小刀努努嘴,一脸撇清的模样。不关他的事,都是七师哥惹的祸,要审,审他好了。他低头,黑眸中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讪笑。

  七师哥,有仇不报非君子也。嘿嘿!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离小子?这事怎么又扯上你了?”万尚义觉得自己与这些年轻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连最最老实、最最听话的宋离也牵扯进来,只不知,这庄子里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看来,一个人过于醉心某一件事,就必然会忽略身边许多许多的事。

 “离小子,你自己说吧。”他叹了一口气,示意他站着说话。

  宋离抬首,直直看进师父眼里,一字一句,平静地说:“是我自己——忘了买。”

 “忘了买?”一屋子的人愕然。

  这个理由?这个理由——好实在!

  然而,这是宋离,也只有宋离,才会这么坦白。

 “这些药,都是你买的?”万湘湘惊呼。怎么也没有想到呵,她原以为,原以为……她神情黯然,缓缓摇头,怎么可能?那个人和父亲一样,都是重武重义胜于一切之人,怎么可能对她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她骤然暗淡下去的神色逃不开宋离的眼睛,几乎就要说了,然而,他却只是点点头,回答了她的疑问。

 “你从哪里得来的药方子?”万尚义凛然的双眼蕴了一层寒霜,是要发怒的先兆了。

  然而,宋离的声音依然潺温平平,听不出情绪,但坚决,“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好一个不能说!”万尚义背过手去,踱了几步,眉心几不可见地痉挛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方子,你就那么有把握,敢拿来给湘湘吃?吃好了倒也不打紧,你竟又瞒上欺下一手担起来?担了也不要紧,竟又把人命视作儿戏,轻轻易易就给忘了?”

  这字字犀利的问句直如一把利箭,削向宋离。别说他毫无立场,即便是湘湘本人,恐怕也禁不住万尚义这样直言不讳的质问。

  人命关天哪!他竟敢视作儿戏,随随便便一句忘了,差点断送一条人命。

  是该气的。

  一时之间,屋里屋外俱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存了疙瘩。 

  他,宋离,究竟安了怎样的心?

 “嗤!他说忘了就是忘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湘湘到底有没有拿到药?”突然,人群之中有人冷声嘲道。

  众皆愕然,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来人。

  就连宋离,也瞠大了眼,瞪着门外姗姗而来的绿衣少女,似乎要洞悉她那依然不可一世的外表下潜藏的谎言。 

  红叶清眸一转,不以为然。

  她挑一挑眉,笑睇湘湘,道:“前几天,门口那花架子上不是多了几包药的吗?”

 “嗄!”四儿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怎么?”红叶笑容可掬,一双眼却紧迫盯人。

 “我……因为……”四儿的手心里拽出汗来,“我是……因、因为……那药总是、总是由二少爷拿、拿来,所以……”

 “我明白。”湘湘轻叹一声,“她是不知道谁拿来的药,不敢随便给我吃。”

 “哦!原来如此!”红叶提高音量,眸中转出几分戏谑。

  真相大白,万尚义却倍觉失落。

  他总以为,自己站得远,凡事才能看得清,认得准。

  不论是对儿女,还是对徒弟,理字总是站在情字的前面。

  却不知,渐渐地,他和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门。他,走不进去,他们也不愿走出来。 

  他想,他终究是老了。

  高处不胜寒哪!

  他深睇一眼宋离,什么也没说,沉步走了出去。

  人群跟在师父身后散了,红叶脚跟一旋,也向外走。

 “红叶。”宋离急追一步。

  他不追倒好,一追,红叶反倒走得更疾。

 “红叶!”宋离追几步,停下来,搞不清楚状况地低喃:“又发什么脾气?”

  她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承认自己送了药,也帮他解了围。他们之间不是再没有误会,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可她,为啥反倒不理他了?

  想不通啊,真想不通!

  他有些懊恼地搔搔脑袋。 

  小刀看在眼里,诡异地笑,“你还不追?”

 “我为什么要追?她总是这么无理取闹。”宋离说着,又偷眼望一望空寂的门外。

  湘湘看着他,温温地笑了,“今年这药,是红叶拿来的吧?”

  他还来不及回答,小刀已抢着说:“那是当然,不然刚才七师哥干吗自认忘了买?”

  宋离瞪他一眼,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掉过头,对着湘湘尴尬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做事欠周全,累你受苦。”

  万湘湘摇头,“是湘湘欠师哥一声谢才对。”

“这样啊——”宋离摸摸鼻子,“那我们还是什么都别说得好。” 

 “也好。只不过——”湘湘学他摸摸鼻子,笑,“师哥好象还有很多话想跟红叶说哦。”

  宋离一下子被人说中心事,有些窘,顿一顿,释然一笑,随即奔了出去。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8 PM

第六章

 “红叶!红叶!”追了好一程,总算在庄外的树林里追到红叶。

  宋离停了脚,喘着气。

 “你追着我做什么?是因为我没听你的话,等在那里让你回来修理我?”红叶一手绕着颈边的秀发,满不在乎地问。

 “啊?”宋离愣一愣,“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我哪里猜得到?”红叶仰了仰头,将湛蓝的天空摄入那一双慧黠的眼中。

 “我——是想谢谢你。”他说得好诚恳。

 “谢我?”她睇他一眼,懒洋洋的,“谢我什么?是我没有交代清楚,办砸了你的事,你倒还谢我?我哪里受得起哦!”

  宋离摇摇头,嘴角牵着笑,橡是包容着一个任性的孩子般,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不好。”

 “你也不知道我气什么,就承认是自己不好了?”她咬着牙,猛地甩一下头发。 

  傻宋离!笨宋离!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宋离叹一口气,“我没你那么聪明,猜不出你的心思。你说了什么,我就信什么。你说,你没有送药给湘湘,我便信你,可你不是明明送去了吗?你喜欢捉弄我,那也由得你去,只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是他;有口难言的,也是他。

  也许,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已经陷入了她天罗地网的围猎圈中。

  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啊。

  但至少要让他明白,她从容无所谓的面目底下,到底有一颗怎样期盼的心。

 “你还问我要的是什么?你怎的不问问你自己,你要的又是什么?”红叶清凛的目光咄咄逼人。

  这人,他还好意思问她?

  从听到湘湘病倒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正常过。

  他吼她,不信任她。

  急巴巴地赶去探视湘湘,默默无闻地关心湘湘的病情。他倒还好意思问她要的是什么?如果她要的是他的心,他能给吗?他给得了吗?

  红叶冷笑。

  宋离弄不清楚了,此时的红叶,看起来好陌生,好逼人。

  他怔一怔,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既然那么讨厌我,又为何要在师父面前帮我?”

 “你逼我,我偏不说。你执意要袒护我,我却也不承你的情。”红叶挑一挑嘴角。

 “原来如此。”宋离默然。

  他这么傻,他怎么会以为她是关心他呢?

  他自嘲的笑里透着落寞。

  转身,他背对她,身影寂寥。

  她的心揪起来。

 “你去哪?”她冲口而出。

 “我去擦地。”他闷闷地说。 

 “哟!这时候想起来去擦地呀。”她的语气好酸。

  他不解,“刚才不是被你闹得丢下的吗?”

  红叶听了,瞥一眼他胳膊上绑着的帕子,心先软了,嘴里却道:“若是我得了什么怪病,你也能年年为我买药吗?”

  她这话问得好不吉利,宋离觉得满心不是滋味,却仍是说道:“若是这样,我求也得向大师兄求来方子,为你诊治。”

 “大师兄?原来湘湘的药方子是大师兄给你的?”难怪他会全心信任那些“来历不明”的药了,红叶心情大好,“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师父?”

 “这个,不能说。”宋离沉吟一会儿,道。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奇宝宝红叶睁大了眼,急切兴奋的模样煞是天真无辜又可爱,“但你一定要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大师兄究竟还有些什么秘密?” 

  宋离望着她好半晌,知道拗不过她,才勉为其难地道:“其实,江湖中人称‘东陵一剑’的一剑,说的并不是万剑山庄,而是万剑山庄的大徒弟萧问。大师兄从小就是师父的骄傲,也是师父的希望。他天资聪颖,又好学多问,弱冠之龄,便已伎身于武林十大高手的行列。可是,过分聪明的人,爱好也会庞杂。经史子集、天文地理、纲草医药,他都喜欢钻研,就连江湖闲事,他也爱管上一管。这些恶习,都令师父深恶痛绝。于是,为了大师兄能专心练武,成为天下第一,师父从此不准大师兄跨出庄门一步。”

 “你这个师父好霸道哦。”红叶不屑地皱皱小巧的鼻梁,“要是我啊,才不甩他,就偏要偷溜出去。”

  宋离宠溺地笑笑,“大师兄也是这样。”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越来越不讨厌他了耶。”

 “你以前讨厌他吗?”宋离睇她一眼。红叶到现在应该还没见过大师兄才对。 

  红叶暗中吐了吐舌头,不敢说是因为妒忌,便只连声催道:“快说快说,大师兄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发现?”

  宋离淡淡—笑,也不追问,继续说道:“因为从那以后,大师兄如着了魔般,‘嗜武成痴’。所以,隔三五个月,他便要闭关一回。少则一个月,多则大半年,其实,不过是偷溜出去玩罢了。”宋离说着说着,微笑起来。 

 “好!气死那个臭老头!”红叶拍手笑道。

 “不许你这样说师父。”宋离正色。

 “好!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红叶顽皮地眨眨眼。

  她这样听话哦。宋离心下一动,忽然觉得她望着他的眼,离自己好近,好近。

  那慵懒懒的目光,微微翘起的唇角,轻柔的低喃,像唱在耳边的一首歌,细细撩拨着他的耳膜,酥酥的,麻麻的,却极是舒服。

  他刹时失了魂,恍惚觉得他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慢慢融化。

 “呆子!看什么?”她漂亮的红唇随着笑容开启,露出一排美丽的贝齿。

  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嘴唇干得像火在烧。

  想移开视线,偏不能够。

  意志力和行动力分岔了。 

 “傻瓜。”她又笑,笑容逼过来。无限放大。

  那笑,是有魔力的呵,他的心里在叹息。

  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挨上那笑,吻上那唇。

  他要她的笑,不止是落进眼里,还要落进他的心里。 

  红叶笑不出来了,可眼中那温柔的笑意却仿佛要溢出水来一般,包围他,圈住他。

  他强壮的臂膀收紧,将她困住。

  炙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一发不可收拾。

  那风,柔柔地吹;那叶,轻轻地摇;那天空,蓝得发亮;那云层,白得透明。

  那红叶的一颗心,一直扬啊扬,飘飘然地,就快够着天了。

  现在,不管他心里对湘湘是敬还是爱,她到底是快她一步了。

  红叶在心里满足地低叹。

 “你这几天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哦。”

  万湘湘合上手中的书页,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刚刚在喝茶的间隙,她便瞧见红叶闲闲地靠在亭子边的栏杆上,对着塘里的鱼傻笑;及至四儿端了点心过来,路过红叶身边,又看见她越笑越痴;再待得湘湘翻完了大半本书,抬眼瞧时,还是见到红叶一个人在那里笑个不停。就算是自制力再强的湘湘,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咦?有吗?”红叶转眸,佻挞地笑。

 “还说没有?那你现在又在笑什么?”她那开心而不自知的模样真叫人眼红。

 “是吗?”红叶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虚地吐吐舌头,“你刚才都没瞧见呢,那些鱼好蠢。”她敛住笑眉,一本正经地说。

 “蠢的怕不只是鱼吧?”湘湘拿书掩住半边脸,抿嘴偷笑。

 “那你说,蠢的是什么?还有什么?”红叶作势凶狠地瞪大了眼,跳过来,呵湘湘的痒。

 “啊!哈哈……”湘湘笑断了气,弯低身子,差点撞到桌子脚,“哈哈……蠢的是鱼……哈……蠢的……是水……是这亭子……好了吧?呵哈哈……”

 “谁信你?”红叶收了手,翻个白眼,坐到石桌边,抛了块糕点入嘴中。 

  唔!好甜哪! 

  她眯了眼,手指轻轻抚上唇瓣,心情愉悦得好似要跳舞。

  就是这里,宋离昨天吻的就是这里呢!原来亲吻的感觉是这样的,甜在嘴里,暖在心里。他和她,靠得那么近,那么亲昵。 

  她抿着唇,含着糕点,感受着它一点一点融化的甜蜜。 

 “流口水了啦!”刚刚缓过气来的湘湘猛敲她一记。

 “哪里?哪里?”红叶惊跳起来,慌忙用手拍去唇角的糕点碎屑。

  湘湘笑叹一口气,点点自己的脑子,“我说的是这里!想什么想那么入神?”

  红叶睇她一眼,笑嘻嘻地道:“我在想,不知是要怎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才配得上湘湘姐姐这样一等一的大美人呢。”

 “啐!就你会掰!”这样也能被她绕到自己身上来?湘湘啐她一口,羞低了头。

 “让我猜猜!一定是少年英杰,对不对?”唉!这样子说话好没劲哦。红叶脸上挂着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得远了。 

  宋离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反复回味着昨天的那一幕?唉!他那个傻子,昨天就悔得跟什么似的,今天怕是连想都不敢想呢。

  她想着他纳闷,懊恼,惭愧,自责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湘湘瞪大了眼。

 “嗄!”红叶回过神来,瞅着湘湘,大眼睛无辜地眨啊眨。完了完了,湘湘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是她不能笑的?

  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显得僵硬。

 “你认为大师兄整天就知道练武这件事很好笑,是不是?”湘湘气鼓了腮帮。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红叶在心里把满天神佛谢了个遍。

 “我不是觉得好笑,而是为你高兴。啧啧,放眼天下,也真只有大师兄才配得上你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你又没有见过他,怎知他好不好?”

 “嘿嘿,他是怎样一个人?到底有哪些好?等你成了婚,自然就知道了。”红叶卖个关子。

  其实,她是想告诉湘湘,大师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武痴,而是一个很有趣,也很关心她的奇人。

  然而,这句话听在湘湘耳里,却有了另外一层含意。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偏开头去,嗔恼地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叫她听了都害臊哩。

 “我这话说错了么?”红叶懵然不知。

  湘湘摇了摇头,索性站起来,避开身去。不能说了,再说下去,她都要无地自容了。

 “怎么了嘛?怪人!”红叶耸耸肩,无聊地望着亭外一平如镜的湖面。

  嗯!等一下,她要去问问离哥哥,为什么她的话就令湘湘窘成那个样子?

  呀!她又想起宋离了。

  红叶单手支颌,怔怔地发起呆来。

  意凝,气沉,风急,刀空!

  月朗星疏的夜,跌入漫天光影之中,一会儿破影而出,一会儿又遭重光掩灭去。 

  万剑山庄僻静的一隅,疾风激荡,刀光凛冽,令人几乎不能视物。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沉肩,错步,挥刀,吟声和着风声,催动刀势,劲急如汹涌海浪,一浪追一浪。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刀随意动,刀芒陡涨,隐然有气吞山河之势。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海涛暴风骤歇,身影在刀光中游走,刀路似流水般蜿蜒不尽,源源不绝。 

 “见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吟到此处,刀光忽地一沉,仿佛高山阻路,河床搁浅,凌乱的刀势荡起握刀之人的黑发,飞舞着,在漫天星辰下,交织成一片惘然,好似一场繁华陨落,尽散成烟。

  宋离一惊而醒,收刀悚立,冷汗顺着脊背,浸透重衣。

  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为什么练着练着,心思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到红叶身上去?整日里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为什么?

  他蹙眉,握刀的手缩紧。

 “红叶,红叶……”他咬牙,猛挥刀,仿佛要把那涂了魔咒的两个字狠狠从心头抹去。

 “咦?谁在叫我?”暗影处跳出个笑眯眯的小丫头,清丽如水的眸子,在星辉照耀下,在月夜隐映中,盈盈闪烁着。她眨眨眼,既无辜又可爱得要命。

  红叶?

  宋离用力眨一下眼,睁开再审视。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他指着她,声音沙哑,口吃得厉害。

  糟了!该死!他刚才吟的诗,说的话,怕不全给她听了去?

  他的胸腔一阵阵窘闷。

  红叶左手叉腰,右手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斜睇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一直在那里叨念,念得人家直起鸡皮疙瘩,不来不行,呵——”最后一个字,她故意断掉,拉得又长又响。

  宋离尴尬得一下子红了脸。

 “嗯……哼……嗯哼……”半晌不成句。

 “怎样?”红叶挑眉,笑望着他。看他紧张尴尬的模样,更觉他可爱有趣。从他们相识到现在,所发生的种种事情,若是换了其他男人,怕不早就恨不得把她给吞了?只有他,傻宋离,呵,真见过比他更迟钝的男人了。

 “我……”宋离跺跺脚。 

  这没有什么,宋离,镇定啊镇定。你只不过是念了几句现成的诗而已,没什么的,不要紧。只是、只是……他忽然想起比这个更重要,更吓人的事情,涨红的脸倏地转白,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我……不是约了你明天见吗?”

  他是请人偷偷传了一张字条给她,不过,约的可是明天。因为,他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就像现在,明明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一见到她那笃定的眼神、俏皮的笑容、高傲神气的表情,他就没来由地感到心慌,觉得丧气、觉得自己满腔英雄气,顿时化为乌有。

 “就因为你明天约了我,所以我今晚非得找到你不可。”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则听得一脸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呀。”她抿唇一笑,故意不说。

  其实,她这么急着找他,就是为了不给他充分准备的时间。她要的,不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而是他意乱情迷下的真心。

  是他的真心哪!

  红叶微笑着,自信十足。

  因为,她可以肯定,要看的,想看的,该看的,她刚才已经全看到了,也全听到了。

  她仰头,深深呼吸,熠熠黑眸盈然灿亮,仿佛满天星子尽坠其中。

  宋离又哽住,握着刀柄的手一片濡湿。

  他恨不得自己能争气一点,对她的态度可以更强硬一些,可偏偏,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移不开,他的心思绕着她直打转。

  她微笑时那生动的表情、微微颤动的唇角、隐隐浮现的编贝细齿,还有,令他更进一步地想象着的柔软馥郁的舌,都令他胸腔绷紧,心浮气躁。

  呀!他不要,不要这种失控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一步一步走来,步步走得辛苦,步步走得坚实,眼看着,就要成功了,他就要成为像师父那样的受人景仰的一代大侠。就算成不了大侠,起码,他也可以做一个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的仁人君子。

然而,自从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之后,他的生活步调便全乱了,乱了套。

  他的心境不再平和,他的心思不再单纯,甚至,他再无法面对每一个人的窃窃私语,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惟恐被人知晓,整日里惴惴不安,看不到她时,烦!看到了她,更烦!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希望能有所改变。 

  宋离硬是敛住浮动的心绪,沉住气,郑重一句,道:“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说——” 

 “我喜欢你?”红叶抢先一句,闹他。

 “不是。”

  他回答得太坚定,令她的自尊心小小受挫,“那,你是想跟我约会?”她的脸上还带着笑。

 “也不是。”宋离绷紧脸庞。

 “那么,是——对、不,起?”她一字一顿,目光沉郁,口气阴冷。

  她早就猜到了,从他不小心吻了她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自责。他是正人君子,怎么可以做这种轻薄之事?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他一定老早就想跟她说对不起,要请她原谅,要她忘记这件事,是不是?

  没门!不,不止是门,还没窗!没缝!没窟窿!什么都没有! 

  她!秋红叶!要听的不是这三个字!她也不准他说。只要他说了这三个字,她一定不饶他!绝不饶他!

  她的眼眶泛着红,却仍固执地瞪着他,仿佛是威胁,又仿佛是祈求。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宋离蹙紧眉头,心里觉得异样地难受。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红叶,往常,不管是他惹她,还是没惹她,她都是笑眯眯的,转着心思整治自己。然而,现在的她,生气归生气,却隐隐带了一种伤心失望的感觉,那么沉沉的表情、那般丧气的模样,令他看了揪心。

  他不由得放松语气,叹道:“不是。”

 “不是?”红叶倏得瞠大了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要跟我道歉?”

 “我干吗要跟你道歉?”宋离的眉头揪得更紧,“我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吗?”

 “那,你的意思是——”红叶一忽儿喜,一忽儿忧,聪明泰然的一颗心现在全不管用了。

 “我的意思是说——”宋离正色,俊颜微红,“我冒犯了你,就一定会负责。”

 “负责?”红叶讶然失笑。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喜呵!如今,她竟然沦落到要逼人负责的地步了吗?

 “我不要你负责。”她扬眉。见宋离狐疑地望着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遂又加重语气道:“我不对你负责,也不要你对我负什么责。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说来就来,做了便做了,有你这么罗罗嗦嗦的吗?”

 “嗄?”宋离脸色骤变,嚷道:“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奇怪了,昨天还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悔不当初,现在,听她说得云淡风清了,他又满心不是滋味。

  这丫头,到底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啊?被人占尽便宜,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真令他又恨又气又心疼。 

  不管了,先跟她摆明事实,讲清道理再说。

  宋离敛容,正色道:“我知道,是我的错,你心里恼我、怨我、气我都成,却不能作贱了自己。我自己做的事,且不说原因,不论对错,总归是由我来负责。” 他顿一顿,莫名的竟觉松了一口气,混乱纠结成团的思绪沉静下来,迎着头顶乍现地那一片清明曙光,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他挺一挺胸膛,昂然说道:“总之,宋离这一辈子必不辜负红叶就是。”

  斩钉截铁、义正严词的一番话,是理所当然,是顺理成章;然而,却也是他心之深处的肺腑之言。

  若不是经由这样的借口说出来,他不知自己还会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够明白?明白她……红叶,在他的心版上竟已是那么深刻、那么重要,让他忽略不了,放心不下,磨灭不去。

  又是负责?除了负责,他还会说什么?

  红叶心里动气,睇着他,冷笑,“若是我偏要问问原因,评评对错呢?你又该当如何?”

  耶!虽说来历不明、行为古怪,但好歹也是一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少女,怎么能老是把一个不在计划内的吻提到台面上来研究?还要分析原因,讨论对错?宋离心里怄死了。 

 “怎么了?你不敢说?”红叶要笑不笑地,一双翦水秋瞳定定地瞧住他,似嗔还恼。

  她紧迫盯人的眼神扰乱了宋离的思绪,他的心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底升了一团火,那灼热的火苗烫伤了他。

  他被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想也不想地,径自说:“没错,我为你迷惑、被你吸引,我情不自禁、我不由自主,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情绪混乱,我意乱情迷,我……该死的……我!”他该死的热血沸腾。

  宋离猛地住口,像被雷劈中一般,汗落如雨。

  他……他他……他这都是说的些什么啊?

  他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跌在地上。老天!为什么每次面对她,他的情绪就会失控?理智矜持统统消失?他变得像一头饥饿的狼,恨不得将她吞食入腹。

  天哪!他捧住那颗混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颓然欲丧。

  迷惑?吸引?情绪混乱?意乱情迷?呵——

  红叶瞠眸,格格地笑开来。

  宋离狠狠地瞪她一眼,“很好笑吗?我这样狼狈你很开心是不是?这会儿你心里得意极了是不是?”

  谁先示弱,谁先输。 

  他呀,注定这一辈子都不是红叶的对手。

  红叶抿抿唇,不再跟他计较,现在的宋离只是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她不急,一点也不,反正,只要她认真较起劲来,就觉不会失败,绝不! 

  她提起掉在地上的大刀,聪明地转移了宋离的注意,“你每天半夜来为大师兄送宵夜,原来是为躲起来练刀法啊?”难怪那天那么晚,还能碰见他呢。红叶晃一晃手中大刀,懒洋洋地笑。 

  宋离果然转移了心思,轩眉一扬,精神熠熠,“大师兄说,我的右手天生神力,练刀的效果一定比练剑好。”

 “是这样哦。”红叶不感兴趣地放下刀来。武功练得再好又怎样,她也不稀罕。她揉了揉肩,伸个懒腰。

 “你困了?”

 “唔。”她点头。是有点累,要挖出这个呆瓜内心里真实的想法还真不容易,仿佛是打了一场仗般,耗时又耗力。

  不过—— 

  红叶唇角微荡,他越是困扰,她越觉开心。

  爱情就像是挖宝一般,要有眼光、有耐心,要深深掘、慢慢磨,顽石才可以变做美玉。

  而她所要收获的爱情,一定要是——人间极品。

 “累了还不知道休息,这么晚了还出来闲逛。”宋离微责她,可那语气,怎么听还是温柔。

  红叶睁着一双清水似的眸子,微笑睇他。

  他讪讪地,没了脾气,“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 

 “什么?”宋离以为自己没听清。

  红叶又笑,“我不要回房去睡,我要——”她睐睐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上面。

  宋离抬头,大惊,“你要到那里去睡?”

 “我哪说要睡?我想去上面吹吹风,看看月亮,听你说说话。”红叶笑眯眯的,熠亮的眼眸带着深深的淘气。

  宋离皱眉,“你不是要我也陪着你吧?”

 “是你说的,你要对我‘负责’,你不会现在就开始枉顾我的安全了吧?”红叶无辜地眨眼。

 “负责”她的安全,她真会望文生义。

  宋离挫败地挠挠头,“好吧好吧,看月亮就看月亮。”那气势,大有一股壮士断腕的悲壮。的确,他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地跑到屋顶上去看月亮,不是有病就是疯了。

  是的,他疯了。

  他已经是满脑子的不正常,否则,他不会觉得月亮好圆,星星够亮,滑不溜丢,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的屋脊坐得好舒服,黑糊糊的树丛好美丽,红叶的想法好有创意。

  真的,如果他不疯,他绝不会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尤其是当红叶将连珠炮似的迷糊的语句换成浅浅的酣吁,并且枕在他肩窝的娇颜上漾起甜甜的笑弧时,他觉得,映人眼中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好浪漫、好有情调、好顺眼。 

  这,如何不是疯了?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49 PM

第七章

  今天是初一,赶集的日子。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宋离却好辛苦,好虚弱,好想死!

  红叶——

  那个丫头,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生来就是让她给折磨的。 

  他垮着肩膀,站在集市中央,背上扛着绫罗绸缎,双手提着胭脂水粉,左肋夹着珠翠碧玉,右肩背着零食小吃。

  而那个始佳俑者,此刻,竟然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人影不见。

  天哪!他怎么这么命苦!

  宋离望天翻个白眼。

 “耶!糖葫芦!”好不容易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他视线里的红叶一见卖糖葫芦的小贩,欢呼起来,将手中长的、短的、圆的、扁的……盒子一骨脑儿往宋离身上堆。

 “喂、喂。”宋离吓得连连后退。

 “好了好了,最后一串糖葫芦!”红叶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保证。 

 “不行。”宋离咬牙。他呀,腿酸了、脚软了、手麻了、肩痛了,他才不要继续受她奴役。

 “就这样嘛,一串,一串就好喔。”红叶无视他的抗议,抬起他的手臂,将盒子稳稳堆在他臂肘间,摆摆手,蹦蹦跳跳地买糖葫芦去也。

 “你、你回来!”宋离嚷,气死了!

  她这一去,又不知到何年何月。

  想要追上去拉回她,脚才动,盒子一松,他吓得赶紧兜紧盒子,一动不敢动了。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他当时,是怎么会答应陪她一起逛集市的呢?

  宋离怄得快断气。 

 “来,吃一口。”一根糖葫芦横贯他双眼,和着红叶甜腻如糯米软糕的声音,诱惑着他的唇舌。

  很好,这一次,她倒没食言。

  宋离抿紧唇,瞪她一眼,一脸的不甘不忿。

 “来嘛,尝一口,试一下嘛。很好吃的哦。”红叶绕着他转,手中糖葫芦忽高忽低,笑嘻嘻地闹他。

 “我讨厌吃糖葫芦!”宋离绷着脸,不看她。

 “你瞧,真的很好吃耶。”红叶眨眨跟,揍到他眼底,张开嘴,用细白的牙齿咬住糖葫芦,轻轻咬下去,红色的糖汁漫开来,沾在她那编贝细齿上,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宋离注视着,不知怎地,觉得喉咙好干,心底有些烦躁。 

  红叶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生了刺,笑一笑,便扎一下他的心房,一直扎进他的心底,将他的魂魄定住了,动弹不得。

  他一时失了神。

 “怎么样?吃一口?”红叶斜脸,贴近他的耳朵。那低低的嗓音,充满着蛊惑,仿佛魔音穿脑般。

  不由自主地,宋离张嘴,咬住那半边糖葫芦。

  呀!真的好甜!

  那味道,甜而不腻,酸而不涩,由舌尖缓缓沁入心底,在心湖深处晕染成一片甜甜的水泽。

  从来不知道,糖葫芦也可以这么好吃。

  他在心里低低地叹。

 “是不是?我没骗你吧?”红叶掩嘴,得意地吃吃笑起来。

  宋离猛回神。

  糟!他又受她诱惑了。

  他心中懊恼,瞪住她狡猾的笑脸,“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就回去了。”她笑嘻嘻,掉头走在他的前面。

  宋离怔一怔,认命地跟在她身后。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泛起来,泛滥成灾,眉梢眼角,心里心外,啊,乐得一塌糊涂!

 “你瞧那风车。”红叶嘴里含着糖葫芦,手上挥着糖葫芦,眼睛也闲着,她边吃边说,耶!忙死了。

 “不许瞧。”宏离眼角抽搐,赶紧制止。

  这该死的街道,这么长!这该死的人,这么多!那该死的红叶,这么闲!这该死的自己,这么没骨气!

  他痛恨死了!

  红叶撇撇嘴,不瞧就不瞧,反正跟他在一起,她早就没什么脾气了。

  她扭头,看着街道这边。 

 “哗!好漂亮的小糖人!”红吃两眼放光。

 “不许看!”宋离急嚷。

  红叶已直直奔了过去。

 “不——”宋离瞪大了眼。

  来不及了,红叶手里抓起的已是相隔糖人三个摊位的首饰摊上的一支木钗。

  宋离猛翻白眼,无语问苍天。

 “咦、咦,这木钗真有趣。”红叶转动着手中别致轻巧的发钗,眼里凝着叹息。

 “姑娘真有眼光,这支木钗可是独一无二,人间少有的极品。”小贩见生意上门,极力吹嘘,“再配上姑娘的花容月貌,那就是连月里嫦娥也要闭……闭什么的。”好难啊,闭、闭什么呢?闭嘴?闭眼?

 “闭月。”红叶嘻嘻一笑。

 “对对对,就是那个连月亮也闭上的意思。嘿嘿。”月亮闭上了,那晚上还看得见吗?小贩搔搔头,笑得又尴尬又谄媚。

 “人间极品会在你这里卖?”宋离黑沉着一张脸。搞不清楚,自己干吗还要跟上来。

 “哪,你瞧那做工、那巧思,我敢打赌,绝不是普通工匠能做得出的。”小贩急得脸红脖子粗。

 “离哥哥,你瞧,这里还挂着一个小铃铛呢,好有意思。”红叶仰脸,冲他一笑。人间极品哦,这话好合她的心意。

 “你刚才不是已经买了好多金钗玉簪吗?”他气闷,提醒她。

 “那是送给湘湘的,这个——是我的。”红叶眯眼,将木钗捧到胸前,一脸占有的姿态。

  宋离看着她幸福的表情,一阵心悸。那亮晶晶的眼睛,红融融的脸颊,让他觉得好温暖,好可爱。

  好——

  冲动!

 “这个,我买了。”他用嘴驽驽红叶手中的木钗,觉得好有成就感,好有英雄气概。

 “真的?”红叶双瞳闪亮,像夜空中的明星。

 “这位公子真疼娘子,来来来,我给您包起来。”小贩接过木钗,眉开眼笑。

  娘子?

  宋离眨眼,再眨眨眼,被唬住了。

  红叶笑转过身去,双眸发亮,笑靥妍妍。

  忽然,对面摊子上的纱巾无风自动,掀起来,露出一张熟悉的圆脸,再然后,是一只手。

  她心中一沉,急急走了过去。

  宋离这边,放下盒子,一个叠一个,小心翼翼,再拿出钱袋,掏出十两银子,换过木钗,揣入怀中,再将叠起来的盒子在小贩的帮助下一个一个堆到臂上,大功告成!

  他微笑,他转头,他唤人:“红叶。”

  没人!没人?

  刹时,他怒气狂冒,头晕目眩。

  天哪!她、她、她……又不见了……

 “小福!你怎么还在这里?”红叶被小福拖着,避过人群,闪到僻静的巷道。

 “小姐,我……”站稳了,小福松开手,一脸着急。 

 “我不是让你躲得远远的吗?”该死该死,要是被万剑山庄的人发现意图绑架湘湘的人是小福,那怎么得了?红叶直跳脚。 

 “不是我,是……”小福挤眉弄眼,指手划脚。

 “是什么?”红叶皱眉,有些不耐烦。心中却蓦地电光一闪,直觉回头。 

  她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人,锦衣紫袍,头戴铜面! 

  那人站在那里,仿佛与生俱来,静静的,就像是这巷道的一部分,丝毫不觉突兀。然而,那样空寂的巷道却在突然之间变窄了,那么尖锐,充满着压迫。

 “爹!”红叶心里打了个突,随即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整个人欣喜雀跃无以名状,“爹,您什么时候来的?干吗跟女儿玩捉迷藏嘛。”红叶撒娇地抱着紫袍人的胳膊,那双带笑的眸子,亮如点漆,丢给小福一记警告的眼色。

  小福无辜地耸了耸肩。

  红叶偏侧了头,细细端详紫袍人的铜面,半晌,夸张地惊叹道:“咦?几个月没见,爹爹您又年轻好多了耶!”

 “哼。”紫袍人冷哼。

 “真的,上次那张脸,明明看起来比这张老嘛。”红叶乱扯,手指抚上铜面。

  紫袍人退一下,避开她的手指,轻斥:“没被人气死就好,哪里还谈得上年轻?”

 “呀!是谁那么大胆?敢气我爹爹?”红叶叉腰瞪眼,忽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小福那丫头,说好要保护我的,自己又不知道跑哪里凉快去了。女儿这就去掀了她的皮,替爹您出气。”红叶嬉皮笑脸地道。

  小福满脸黑线。这又关她什么事了?

  紫袍人哼了一声,“你不用扯她,她也有份。”

  红叶吐吐舌头,笑,“那您把她带回去煎炒煮炸好了。”

 “你以为我不会吗?”紫袍人眼睛一翻,“若是你今日不跟我回去,那就是她的下场。”

 “什么嘛!”红叶噘起嘴来,“爹爹您欺负人!”老是拿小福威胁她。

  紫袍人不恼也不怒,缓声说道:“我不欺负你,我只是要你回去,这几个月来,你玩也玩够了,闹别扭也闹够了,难道不该回家了吗?”

 “我为什么要回去?”红叶急红了眼眶,“爹爹您一点也不疼女儿,巴不得早点将女儿赶出去,现下,干吗又来找我?”

 “我什么时候要赶你?”紫袍人愣一下。

 “不是吗?要女儿嫁那不务正业、风流成性的小王爷,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女儿来得干净。”

  紫袍人听她说得坚决,蹙眉道:“有这么严重?”

 “当然。爹爹您是没有听过那小王爷在外的名声。女儿若是嫁给他,这一辈子岂不就毁了?”

  紫袍人失笑,“你一个小丫头,口没遮拦,说什么毁不毁的,你的一辈子,就那么容易毁掉吗?”

  红叶撇撇嘴,极为不屑,“反正,我是不要嫁那人就是了。” 

 “也好,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京城里的王孙贵胄多的是,也不差他那一个。”紫袍人叹了一声,口气明显缓和下来。

 “我为什么要嫁那些个王孙贵胄?王孙贵胄里又有几个成才的?”

 “你这是什么话?我看,西门府里那小子就不错。不过……”紫袍人说着,又摇摇头,道:“算了,还是看看再说,总要挑一个你满意的。”

  红叶眼珠一转,笑道:“现成就有一个女儿满意的,爹爹何苦再挑?”

 “哦?”紫袍人拉长了音调道,“是哪家哪户的小子这么有福气?”

  红叶抿着红唇,双眸含笑,一字一句道:“万——剑——山——”

 “不许!”紫袍人断然打断红叶的话语,“我不追究你这些天来的胡闹,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提起那四个字?”

  他的声音霎时罩了一层寒霜。

 “爹!”红叶跺脚,“您不能拿您和万剑山庄的恩怨来反对我和离哥哥。”

  紫袍人瞳眸骤缩。 

  红叶的母亲死得早,他和红叶相依为命十几载,对她宠爱异常,惯得她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红叶反对成婚,他倒不觉有何不妥,如今,当她像所有成年的女儿那样,亲昵地称呼另一个男子,大有与老父划清界限的意思时,却令他心中妒意横生。

 “这小子就是上次破坏五绝门任务的那个人?”紫袍人冷笑。

  若不是听得下属回报,他如何会想到女儿竟待在万剑山庄?

 “爹,”红叶心慌,“您想怎么样?”

 “跟五绝门作对的人,还能怎么样?”铜面上的眼睛,冷森森的,令人惊栗。

 “不……不可以,离哥哥是……”

 “红叶?!”一声怒吼打断他抖颤的话语。

  她倏地收口,瞪大了眼。

  巷子口的宋离,直直站在那里,歪歪斜斜地挂了满身大大小小的礼物,忙得满身尘,急得满额汗,那般虚弱、那般狼狈、那般焦急、那般怀疑、那般恼怒、那般心痛……

  红叶捂住嘴,无助得如失措的小孩。;

  怎么会这样?她头昏脑涨。事情严重失控,让她不知如何去挽回。

 “你就是那小子?”紫袍人冷眼旁观,心中已明白大半。 

  宋离不答,却问:“你就是无恶不作的五绝门门主?”

  紫袍,铜面,如果还看不出来,他就是笨蛋了。

  不,他已经是笨蛋。

  他竟然不知道红叶是五绝门的人?他早就应该看出来的,如果红叶不是门主的女儿,她凭什么三言两语便打发掉五绝门的杀手?他早就应该看出来的。

  没错!他、他就是个大笨蛋。

  宋离猛摇头,身上大大小小的礼物滑下来,散落一地。

  他真笨,他居然还愚蠢到做她的苦力,甚至还甘之如饴。

  他觉得好累好累,除了累,还有一种虚弱无力的感觉。

  宋离的眼睛,缓缓抬起,第一次正视红叶的眼睛。

 “离哥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红叶的心沉下去,面对宋离复杂的目光,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她急走一步,却被紫袍人一把捉住手臂,拉到身后。

 “我就是五绝门主,红叶是我的女儿。”

  宋离心中绞痛,脸上的线条益发僵硬。

  紫袍人充满鄙夷的眼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想杀了你,不过,我女儿既然看上了你,我不给她一个机会,她大概会恨我—辈子。”他顿一顿,继续说:“你听好了,明年立秋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娘亲的忌日,若是那一日,你亲自到她娘灵前来求亲,我或许会将红叶许配给你。” 

  爹同意了,爹真的同意了。

  红叶喜极,却也苦极。泪滴下来,心底缓缓涌动着一股隐隐的疼痛和恐惧。她闭上眼,竟然没有勇气去听宋离的回答。

  一阵杀死人的沉默。

  半晌,宋离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倔强地昂一昂头,道:“下次遇到五绝门的人,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紫袍人说不杀他,他也饶他一次,大家两不相欠。

  说完这句,他也不看红叶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红叶瞪着他的背影,脸色煞白。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走出她的视线。

  莫非,这也是命? 

  她抿紧唇,头一回失去了自信。

  无论你是快乐还是忧愁,无论你慨叹光阴似箭,还是觉得度日如年,日子总是那么若无其事地过去了。

  转眼,秋去——冬来——冬已残。 

  当第一缕春风吹开冻结的湖面,当第一枝迎春绽放娇颜时,万湘湘的婚事也紧锣密鼓,如火如荼地筹备了起来。

  南北什货快马传送,红联喜帖如雪片纷飞,万剑山庄的高楼堂阁、长亭曲桥,趁此机会都大肆整修了一番,另外还新建了一座迎宾楼,准备接待前来道贺的各路旧友新朋。

  山庄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紧跟着,婚期就到了。

  三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万剑山庄贺客盈门,鼓乐声声。放眼望去尽是彩绸喜帐,人影幢幢。

 “小姐,您听,外面真热闹。”四儿一边整着小姐头上繁复的头饰,一边喜滋滋地说。

 “是呀是呀,听说来了好多人呢。少林、武当、峨眉……还有还有,”小丫环数得兴奋,“就连一向不理江湖中事的西门府都派人来了。”

 “嘿,那还不是因为咱们姑爷是天下第一剑吗?”四儿将最后一朵珠花扶扶正,喜道:“好啦好啦,新娘子打扮好啦。”

  万湘湘抬眸,望着镜中那脂颊梅妆,端丽明艳的娇容,恍惚失了神。

  这一切都太美、太好了,美好得像是一场梦般,感觉不到真实。

  她伸出手来,擦擦有些模糊的镜面。

  一颗心患得患失,似喜悦,又不是喜悦;似担忧,又不是担忧。细细分辨,却又没有,只是那么惶惶然期待着、隐隐然不安着……

 “小姐真——”敲门声打断了四儿的赞叹。

  她含笑转身开门,怔一怔,又急急走出去,再转身,带上了房门。

  这举动透着古怪,湘湘蹙眉。门外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楚,让她更添一抹焦躁。

  她站起来,倏地拉开房门。

  那小丫环见了她,明显地吓了一跳,慌忙福一福,逃一般跑远了。

 “怎么回事?”她望着神色大变的四儿,平静地问。

 “小、小姐……”伶俐的四儿此刻结结巴巴,“大、大……姑……姑爷……”

 “萧大哥怎么了?”湘湘眉心突跳。藏在心中的不安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他不见了。”四儿摊着手,仍然无法从这个震惊中回过神来。 

  萧大哥—— 

  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会不见?

  湘湘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越抖越厉害,最后,连抓紧了门框也没有用,因为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小姐,您没事吧?”四儿慌了神,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湘湘将额头抵住门框,感觉好虚弱,似乎要崩溃。那不祥的预感终于验应了。

  她说呢,老天爷怎么肯让她轻易如愿?

 “听说,是半个多月前发现的,老爷暗中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也没有消息。”

 “老爷现在在哪?”湘湘抬头,慢慢松开抓紧门框的手指,那过分平静的表情像下了一场雪般,凝满冰霜。 

 “在静室。”四儿小心翼翼地开口。

  湘湘点点头,也不换装,绕着僻静处疾步向静室走去。

  静静的一丛屋宇掩映在锋竹绿林之中。

  一向紧闭的屋门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恰好可以看见父亲盛怒的容颜。

  湘湘略顿一顿,反而不急着出去了,悄悄隐在一颗树后。 

 “你跟问儿感情好,却也不能纵容得他无法无天。他要溜出去玩,你便为他砌词遮掩。如今,他一个撒手不管、背信弃义,你又如何?你能怎么办?这个烂摊子,你怎么收拾得了吗?”万尚义双眉耸动,怒不可遏。 

  半个月前,若不是他执意要萧问出关准备成亲事宜,他还不知道,这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徒弟是多么胆大妄为,罪行滔天。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问儿在勤修武功。

  他为他另辟静室,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为他创造最好的条件,然而,他竟然是在欺骗自己?

  甚至,连那个最最老实、最最听话、最最正直、最最令他放心的弟子宋离,也沦为问儿的帮凶。

  这怎不令他羞愤异常,恼怒异常?

 “对不起,师父。”宋离低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否则,怎可能是这样的结局?

  但,究竟错在哪里?他却又寻不出半点头绪。

  一切都乱了,乱了套。

 “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多了。你不是那么肯定地说,那臭小子今天一定会赶回来的吗?现在,人呢?人在哪里?”万尚义握紧双拳,激动难抑。

  若是……若是他能早一点发现此事,断不可能如此盲目地举行婚礼。 

  而今,帖子也下了,该来的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这件丑事若遮掩不过去,全山庄顿成笑柄,叫他以后还有何面目在江湖立足?叫湘湘还怎么出门见人?

  万尚义面色转黑,阴云密布。

 “师父,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他、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宋离不信,不信大师兄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出了问题?怎么可能?”万尚义负手踱步,“若他不是存心逃婚,就算他伤重难以赶回,也会想办法派人送个信来。若是他已死,死于谁手?武林中又怎会如此平静?”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由不得他不信。

  宋离心中茫然。

  若他早料到今日这局面,说什么也不会让大师兄离开了。

  而今,事已至此,虽不是自己一手造成,但终究也是推波助澜。

  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抬头。

  屋外,灿烂烂的日光经过丛丛密林,黯淡了光影。那一线线晕黄,看起来不觉温暖,倒似苍凉。

  这一刹,不知为何,他竟特别渴望见到红叶那张璀璨无瑕,尽情欢笑的容颜……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51 PM

第八章

 “喂,你躲在这里做什么?”爽朗的嗓音重重砸在她的头顶上。

  红叶吓得跳起,回头看到熟悉的俊颜。

 “你干吗?吓死我了。”她瞠他一记,连抚心口。

 “我还要问你在干吗呢。你不是来给我姐贺喜的吗?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小刀摸摸下巴,斜眼睇她。呵,几个月不见,这丫头的伶牙利爪似乎收敛多了。

  鬼祟?她哪有?

  红叶撩撩长发,不服气地道:“不知道是谁在这里闲闲偷懒没事做呢,倒好意思问我?”

 “哦,闲闲偷懒没事做的那个人哪。”小刀快速地瞟了远处的人群一眼,猛拍一下脑门,道:“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到现在也没见到七师哥的人影昵。”他说着,匆匆向外走去,在背转身去的那—瞬,嘴角挑起浅浅的得意,“我要去把他揪出来。”

 “哎——”

 “怎么?”小刀倏地回眸,那神情,仿佛是料到她会叫住他似的。 

 “别跟……跟人说我在这里。”红叶低眉,表情暗淡。她不确定,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宋离看见她会怎么样。

  好说歹说,爹才给了她这几个月的时间,若是,立秋那日她不能将宋离带到母亲灵前,那么、那么……

  她不敢想下去。

 “我明白,不跟姐姐说嘛,我明白的。”小刀了解地点头,作势又要走。

  红叶踱踱脚,急道:“别跟你宋师哥说。”

 “为什么?”小刀脚步一旋,凑到她跟前来,狡黠地眨眼,“为什么不能跟他说?他得罪你了?还是他欺负你了?喔,我知道,他这个人又古板又沉闷又无趣,你一定是觉得他不好玩了,是不是?”

  这两个人,一个就莫名其妙地闹失踪;另一个就一言不发地埋头练功。他心里早就觉得奇怪了,今儿一见,果真如此。

  啧啧,这一对,可比姐姐那有头无尾的婚礼来得有趣多了。

  小刀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我要见他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他,不用你说。”红叶横他一眼,背转过身去。

 “我不说,我当然不会说你在找他,我只让他来找你,这成了吧?”小刀嘻嘻地笑,果真迈了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走一步,回头;再一步,又回头。

  红叶瞪着他,又好气又好笑。想喊住他,却又蓦地止住。

  心里到底有丝微小的希望。

  希望宋离听了小刀的话,果真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又害怕,他果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一颗心,充满疑惑,起起落落,沉不下去,却也提不起来,悬在那里,备受煎熬。

  原来,情感可以令一个人变得胆小。

  因为重视,所以怯弱。

 “我真……”小刀还想说什么,却见红叶双眼怔怔地瞪着前方,脸上神色古怪至极,似是欢喜,又似苦恼,还似怀疑,更似怨怒。

  他心中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只见大厅门口,身着礼服的新郎在众人环伺之下正低头向厅内走去。

  怎么可能?小刀一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他忙正正身子,警觉地向红啼靠近一步。

 “你别……别激动。”他结结巴巴地说。其实他心里所受的震惊也不比她小啊,可他不是还得倒霉地来安慰她?

  嘿,爹爹老了,糊涂了,莫非七师哥也傻了不成?

  唉唉,七师哥哪里是这个时候才傻的?他分明一直就是个傻瓜嘛。

  小刀扼腕。

  不曾料,他这一闪神,身边的红叶已箭一般冲了出去。

 “哇!不要去!”他大叫,追在她身后,也闯进了人群。

  此时,吉时已届,号炮连声奏响,众宾客齐立起身。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人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宋离和万湘湘正要向红毡上拜倒,忽听得门外一人娇声笑道:“万姐姐成婚,小妹怎可不来叨扰一杯喜酒?”

  宋离的身子已半弯,听到声音,猛地一震。从去年一气分手到如今,才不过半年光景,却已历秋春,恍惚经年。 

  师兄弟中已有人上前笑道:“红叶姑娘赶得巧,请这边上座观礼。”

 “好啊。”红叶笑吟吟地,绕过那人,站到宋离左侧,拉拉他的袖子,—说:“你也来,跟我坐一块儿。”

  这话一出口,众人只觉啼笑皆非。

  先前负责接待的那个弟子尴尬地咳一声,提醒道:“红叶姑娘,今日是宋师兄和大小姐的大喜之日,红叶姑娘有什么事,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

  红叶睇他一眼,神情间一派天真,“你说是谁和淮的大喜之日?”

  那弟子怔一怔、说:“是宋师兄和……”

 “错。”红叶摇头,笑道:“你应该说,是大……”

 “没错,是大小姐和宋师弟。”二师兄计傲白阴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她。 

  红叶挑一挑眉,也不着恼,只侧头看向宋离,柔声道:“离哥哥,这些人不讲理,咱俩到别处玩去吧。”

  说着,就要拖了宋离,往外走去。

 “慢着!”计傲白踏前一步,挡在她和宋离之间。

  这个时候,是人都看得出来,红叶是存心来搅局了。

  满堂宾客中,谁人不知,喜帖上明明写的是万剑山庄大弟子与小姐的婚礼,可如今,拜堂成亲的却换成了老七,众人心中早有疑惑。但,一来是人家的家事,二来又碍于万尚义的面子,私下的流言虽有不少,然而,大体上却还都能含混过去。

  而今,既然有人带头挑衅,他们也乐得坐观好戏。

  于是,众宾客落座的落座,袖手的袖手,即便有几个交情特别好的,也只得摇摇头,暂观其变了。

  万尚义握紧双拳,脸色阴晴莫定。 

 “你可以走,他,必须留下来。”计傲白冷哼。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宋离不走便罢,若真跟了这妖女踏出喜堂半步,他绝不饶他。

 “离哥哥。”红叶的眼睛定定地瞅着他。

  宋离沉默着,慢慢直起腰来,那黝黑的眼睛已褪去了最初的激动、震惊,重新添上温和宁静。

 “红叶,”他微笑着,缓缓抽出握在红叶手中的衣袖。众人但见他衣袖轻颤,他却毫无所觉,“离哥哥很高兴——”

 “你不用说,我明白。”红叶闭一闭眼,用力转身,阴沉冷倔的俏脸,直直对住高高在上的万尚义。

  她心中明白,今日若不闹个一拍两散,离哥哥断不肯不顾而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荒唐的师父,更没有见过这样轻率的父亲。”红叶步步走来,声声尖锐。

 “荒唐?”万尚义硬压住怒火,沉声道:“我做主让我的徒弟和我女儿成亲,有何荒唐?”

  他自己的女儿,要嫁谁便嫁谁,谁人管得了?

  万尚义连连冷哼。 

 “那么,你的大徒弟呢?他不在了吗?”红叶清泠泠的眸子扫一遍四周,笑道,“他师父的女儿成亲,为何不见他的踪影?喔,我知道了,他现在比你强,你打不过他,所以也管不住他了,是不是?他不要你的女儿了,他跑了,你也拿他毫无办法了,是不是?”

 “红叶!”宋离急声喝此,深怕红叶口不择言地继续扯下去会惹怒师父。 

  然而,已经迟了,堂中满座哗然。

  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猜测着红叶的来历。

 “做什么?”红叶嫣然一笑,一双聪慧的灵眸直直望住他,深邃不可辩。

  宋离一怔,蓦然顿住。经过数十番思量,鼓了数十次勇气才说来的话语,被她刚刚那么一打断,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头一次,他觉得面对她居然是如此困难。

 “你有话,不想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是不是?”红叶仍然是浅浅地笑,笑进他乱成一团的心底。

  心更乱了。 

  在清楚地得知她的身份之后,他曾经痛下过决心,以后,是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只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犹豫、彷徨,仿佛心中某一块柔软的地方被看不见的大手拧紧了,莫名疼痛,莫名忧伤。

  在答应师父与湘湘成亲的那一刻,他以为他终于可以解脱了,娶了妻,成了亲,他便有了理所当然拒绝她的理由。

  然而,在重见她的这一刻,他才霍然明了。

  有些人,你可以拒绝相见,却不可以拒绝想念。

  有些事,你可以彻底放手,却不可以彻底放心。

  有些感情,你可以回避,却不可以否认。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却已醒悟得太迟。

  迟了,在他不得不与她分离的时刻。 

 “还有什么话好说?秋红叶,此刻是宋师弟与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的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再多言阻挠。”计傲白已是忍无可忍。

 “你们在怕什么?是她的终究是她的,难道随随便便拉一个人来就能抹杀萧问逃婚的事实?”红叶冷笑。

 “是喔,万庄主,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吧?”

 “就是,萧大侠怎么说也是庄主的得意弟子,虽说萧大侠锋芒太胜,但也不至于与庄主交恶到如此地步啊。”

 “萧问在哪里,要他出来说清楚,他是不是抛弃万小姐了?”

 “是不是因为萧问抛弃了万小姐,你们才随随便便找个不成器的弟子接收了事?”

  一时之间,群情激涌,惟恐天下不乱。

  万尚义脸色大变。

  计傲白身形疾动,探手抓向红叶肩头,急怒之下,手中劲道用足十成十。凭计傲白的功力,那一掌劈下去,红叶焉有命在?

  宋离大惊,来不及细想,挥肘撞向计傲白。

  计傲白惊怒,弃了红叶,与宋离斗成一团。

  众人有叫好的,有劝驾的,乱哄哄,把个喜堂闹成一团。

 “反了!反了!”万尚义大怒,猛拍扶手,木椅应声碎裂。 

  万剑山庄的弟子听到动静,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持刀肃立,将喜堂团团围任。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计傲白和宋离同时收手,低头站到一边。

  万尚义先向堂中宾客抱一抱拳,道:“各位莅临万剑山庄,是万某的荣幸,今日因万某的家事,令各位有所误会,也是万某的疏忽。大家请稍安勿躁,这件事总会给各位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说完,他凛眉望向红叶,道:“你一口认定是我逼了宋离来做这个替罪羔羊,那么现在我就让他亲口跟你说清楚,好让你死心。”他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话要说在前头,他若是愿意跟你走,我不勉强,但——”

 “我明白。”红叶悠然一笑,道:“若是他亲口说出愿娶湘湘为妻,我从今以后再不踏入万剑山庄半步便是。”

  这句话说得清清朗朗,但不知为何,那“是”字的尾音,微微一扬,竟带些轻颤的余韵。仿佛是一首唱岔了调子的歌,叫人听来极不舒服。

 “好!一言为定。”万尚义与红叶击掌为誓。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宋离。

  红叶心道:我不踏进万剑山庄,难道也不许离哥哥出去吗?今日不论他怎么说,我总也是要想法子哄他出去的。

  她心中笃定,一眉一眼尽是温柔。

  宋离自顾低沉了眸子,半晌不语。

  堂中气氛渐渐凝重,将某些人眼中的不以为然刻意彰显。

  忽地,宋离扬眉,澄明的目光清如月辉,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今日,不能拜堂。”

 “你说什么?”

 “砰”的一声,万尚义手中茶杯碎裂,混合着茶叶的汁水沿着他青筋暴突的手背蜿蜒滑下来,如纹横断裂的腐木,森然,可怖。

 “你没听清吗?他说不和你女儿拜堂了。”

 “就是,女儿也是可以硬塞的吗?”

 “反正人家徒弟多是的,这个不要,总有那个要嘛。” 

 “就算再找十个百个徒弟出来,也及不上一个萧问呀。” 

 “嘻嘻!”

 “哼哼!”

 “哈哈!” 

  恶毒的窃笑声如毒蛇长信般席卷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红叶蹙眉,心里似喜似忧,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栗栗危惧。旁人说了一些什么话,她半句也听不见去,只觉事情脱离了预见的轨道,半点不由人了。

 “师父!”宋离携了湘湘,站到万尚义面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父成全。” 

  万尚义听他话中有异,微微收敛怒容,温言道:“你说。”

  宋离慨然言道:“若徒儿今日与湘湘成亲,来日,湘湘必受流言所累。所以,徒儿有一个请求,请求师父取消今日喜宴,再给徒儿半年时间,让徒儿向天下英雄证明,徒儿是诚心诚意要娶湘湘为妻,并且绝对有娶她的资格。” 

  在全场震惊的目光中,宋离沉静,镇定。

  还是那一身鲜亮的衣裳,还是那样朴实率直的表情,可此刻,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觉得再亮丽的颜色也掩不去他的光彩,再繁华的花言巧语也不及他沉默的眼神更令人舒心和有依靠。

  红叶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俱全。事情终于超脱了她的掌控了。她觉得惶恐、无措,胸中闷塞,如欲窒息。

  她可以接受他被迫成婚,甚至早已猜到他会亲口说愿娶湘湘。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执意要给湘湘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

 “你……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喜欢湘湘,你不会……是不是?你不会……”她昏乱地摇头,语散不成调。

  若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她怎么也不会让他开口。怎么也不会。

 “红叶……”宋离欲言又止,平静的一张脸,眼里满是隐忍的担心。

  红叶愣怔着,仿佛听不到他的话语。眼前的宋离,离她这样近,这样近,触手可及了,却又那样远,那样远,闪耀成天边最高不可攀的一颗星。

 “红叶?”他肃容,细细审视着她空茫茫的大眼睛,声音哽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残忍。

  他,成全了所有的人,而惟一不能成全的,是他和她,是他们彼此的真心。

  他顾不得了。

  红叶,原谅我。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哼!说得轻巧,半年的时间,如何证明?”人群中有人提出异议。

  万尚义微微—笑,负手立起,道:“那就这样吧,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做三件称得上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你便可以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湘湘。”

  众人轰然叫好。

  此刻,再没有人记得原来的新郎到底是谁了,也没人在意眼前这伤心的女子究竟为何,彼此之间只是热切地讨论着,究竟是哪三样事情,才能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

  红叶眨眼,再眨眨眼,户外的阳光折射着堂前的刀光,坚冰似的,刮痛了她的眼。

  在遇到宋离之前,她曾经千百次地设计过自己的未来。

  她的夫君,不是王侯公爵,也要是万众仰慕的青年俊彦。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只丢失的银狐,而让那个傻傻的青年误入她的陷阱。

  那个时候,他温和、傻气,哪怕自己受到伤害,也要保护她。

  那个时候,他倔强、好强,像初生的虎犊,浑身充满力量。

  那个时候,他正直、坦荡,不因混乱而占她便宜,不恃武力而欺凌弱小。即使,他被她气得跳脚。

  那个时候的他,像耀眼的阳光,点燃她每一处,照亮她每一方。

  而今,在拥挤的人群里,他仍是那么闪亮,照耀的却不是她的方向。

  她敛眉,忽然脸上一凉,伸手一抹,原来是森寒的刀意,冰冰的,凉凉的,以为是泪,却不是。

  还好,不是泪。 

  流泪的,绝不是她秋红叶!未到最后一刻,她如何能轻易言败?

  红叶挺一挺胸膛,站直身子,望着宋离。

  那一张温和出色,显少伤心失意的脸,此刻,划满忧伤。

  她的目光闪烁起来,她知道宋离的心意,但要他说出口太难,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她语声转柔,唇角勾笑,面对着宋离,道:“你不是说过,你会对我负责的吗?你答应我在先,怎么能失言?”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用这个来威胁他,但如今,她已经只剩下这个办法了。她,没有自己想象的聪明,天生的这个脑袋,还不够拿来争取喜爱的男子,不够,远远不够呵。

  宋离沉默,静静地看着她,看她那么惶然、那么无助、那么孤注一掷。

  他感觉自己连心都绞了起来,痛到麻木。

  但愿,他能任性一点;但愿,他能自私一点。

  然而,他不能。

  宋离伸手,想将她披面的发拂至耳后,然而,就连这个动作,也是不能。

  众目睽睽呵! 

  他不由地泄气,低声喃道:“我负责,这一辈子,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他说得平静,心中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再也回不去了。

  宋离凛然,伸出去的手缩回来,缩进大红的喜服中。

  突然觉得,那红色,亮得好刺眼。

  缘分是上帝的一只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到底,他和她,还是无缘。

  红叶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长长的眼睫底,掩着一场雨,下进心里,汪成一洋泪海。

  从来没有尝过这么挫败的感觉,像是运筹帷幄、志在必得的一场仗,输在了运气,输在了老天爷手底。

  不是没有努力过,却仍然还是输。

  她踉跄一步,忽然觉得整个身子空荡荡的,透过眼睛里的雾气瞧出去的一切都成模糊一片。

  只有那艳艳的喜色,灼痛了她的心。

  她凄然一笑,忽地跃起,举掌欲劈。

  宋离心中惭愧,竟自不避不让,横心受她一掌。

  谁知,红叶的目标竟不是他。 

  那纤纤素手,眨眼罩到新娘头上,手腕翻转处,金芒乍亮。

  宋离一惊,想也不想,出手如电,扣住红叶脉门。

  紧跟着,计傲白拳到,狠狠击中红叶右肩。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宋离满身满脸。

  宋离又是惊愧,又是伤痛,伸手欲扶。

  红叶摇摇晃晃地退后一步,脸色惨白,笑容惨淡,“你说过,负责我的安全,可若是刚才那样,你又如何?” 

  说罢,也不看他,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有人眼尖,大呼:“五绝门,她是五绝门的人。”

  待要追赶时,却见她轻飘飘的,宛如一片浮云,转眼去得远了。

  顿时,众宾客闹的闹,喊的喊,追的追,喜堂内乱做一团。

  宋离缓缓蹲下,拾起红叶失落在地面上的那只束发金环,那是他和她一起去给湘湘买的结婚贺礼中的一件。 

  原来,她刚才根本无心伤害湘湘。

  宋离怔一怔,一发足,也追了出去。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52 PM

第九章

  此时已近酉时,一轮新月从黑得发亮的屋脊上探出头来,清爽爽地铺了一地。

  屋脊上的少女背光而坐,淡绿的衫子被月色洗得泛白了,孤单的身影投在对面的高墙上,薄薄一页,剪纸一样。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的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隔着几重门,几道墙,还未听得清晰,便已消散于风声。

 “今晚的月色真好。”她忽然幽幽地说,半晌,又加重语气,“比那一晚的还要好,对吗?”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从脚下一半昏沉、一半明亮的巷道上收回来,仰头望着天。仿佛是在问天,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在找你。”阴影中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却并非回答她的问题。

  秋红叶轻诮地扯了扯嘴角,望着月亮的姿势丝毫未变,“你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其实很适合做良宵吗?”

 “现在,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找你。”男人的口气有些沉哑、有些无奈。

 “那么你呢?你来又是为了什么?”红叶偏首,由上而下地斜睇着他。

  四周又是一片静默。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曲起膝盖,将身子蜷起来,对面墙上的影子凝固着,缩成一围。

  暗影里一声沉沉的叹息,“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 

 “嘿,”红叶冷笑,“我危不危险又与你何干?”

 “我——”黑影轻叹。 

 “我知道,因为你是一个‘烂好人’嘛。”红叶慢吞吞地说。

 “就算是吧。总之,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宋离缓缓跨前一步,从那一半昏沉的巷道里跨进那一半明亮中。

 “你不希望?你倒是说说,你的希望究竟是什么?”红叶收紧瞳眸,语声变得尖锐,“你是希望我走?还是希望我留?或者说,你其实是很希望做万剑山庄庄主的乘龙快婿的吧?”

  她的眼睛明如夜星,反射着月华微霜,如拢着一层薄薄的冰。

  宋离胸腔一紧,不知怎么,竟觉堵得慌。

  他不由得沉默下来,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不打算走了吗?”红叶挑眉。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摇头。在口舌上,他从来争不过她,所以,他只去做,做自己该做、想做之事。

  一阵静默。

  红叶怔怔地看着他昂然的身影,看着看着,感觉心底深处那些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了。她轻叹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宋离有些疑惑,却仍是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那一晚,我就是坐在这里吃馄饨。”红叶用手指指一指墙边的角落,颊边染上一抹微红。 

 “记得。” 

  时光过得好快,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现在已成了回忆。

 “那天,你告诉我,只要是五绝门要杀的人,你便会保护。可现在,你想要保护一个五绝门的人了吗?”红叶语声一转,那一双蕴满自信的眸子充满了苦恼与疑问。

  宋离仰首,与她四目交投。下一瞬,却又别开,“你——不同。”她不是别人,她是他的——朋友。

  或者还是,好——朋友?

 “但是,若是像刚才那样呢?你又能如何?”红叶定定望住他,脸上的表情似玩笑又似认真。

 “只要——你做的不是错事。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这句话,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思虑周全。

  他不是轻易许诺之人,许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的迟疑听在她耳里却分外刺耳、惊心。

  难道,就连这个,他也要想了又想?

  但若要他保护的是万湘湘的安全,他可还会如此游疑不决? 

  红叶抿紧唇,赌气坐着,不说话。

  气氛变得凝重,宋离一时也不再开口。

  不曾想,他的沉默反倒令红叶激动起来,她倏然冷笑道:“你心里一直认为是我错,是你对。可今日你们是这些所谓的正义人士在这里追杀我,你又认为谁是谁非?” 

  五绝门在这里杀人就是错,难道万剑山庄做同样的事情便是对?

  宋离蓦地一怔,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难以接受她方才所说的话语。心头模糊成一片,满眼明亮在瞬间暗了。

  原本,所谓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在他看来,简单明了得就像是韭菜拌豆腐般,清清白白。却在这一刻,混乱成满地的红豆黑豆,明明看得清,却难以分辨开了。

  红叶挑眉,继续追问:“若是他们杀我之时,我又杀了他们,那么,我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若他认为她做了错事,他便不会再理会她的生死吗?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借口!

  红叶冷哼。

  宋离蹙眉,敛容。

  清澈明亮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都带着刺。

  二十多年认定的真理,没想到,竟这样轻易被颠覆了。

  原来,好人并不全好,坏人也并不全坏,这世上多的是好坏不分的人。就像大师兄,就像红叶。好人也会做错事,坏人也不见得有多凶恶。

  那么,他自己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所坚持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红叶淡淡地吁了一口气,像是有点无奈,又似有点感慨。她伸长腿,从屋顶上滑下来,像冲破阻碍的风,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

 “离哥哥,咱俩一起走吧。”她目光精湛,声音笃定,又是一句震得他傻懵懵。

 “去哪?”他直觉反问。

 “哪里都成。”红叶笑微微,“你不做你的大侠,我不做我的小姐。天大地大,去哪里不成?”

  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太复杂,又岂是他一人一己之力可以激浊扬清的?还是别管了吧。

  都放下吧。 

  为了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名分,什么地位,统统都不要了。从此以后,他和她,便可以海阔天空了吧?

  宋离注视着红叶,她清亮的眼睫底藏着他想用一生去解读的心事;她俏丽的笑容里蕴着他想用一生去追寻的光芒。

  他,几乎就要心动了。

  然而——

  他倏地后退,避开她轻轻刮过他发鬓的指尖,避开一丈的距离。

 “不。”红叶闭上眼睛,心里又苦又怒。他拒绝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她。她要的是他的全部,而他,只肯给她一隅。

  一丈之外,是他跟她的距离,也是他必守的原则。

  他的原则,太多太多,几乎有一大部分,是她不能理解,无法接受的。

  所以,她和他,注定了,偶然相遇,必然分离。

  她忽然一阵虚弱。胸口所受的那一掌,不轻,初时被她强自镇住了,而今,所有的支撑土崩瓦解,便痛得好似要撕裂,让她分不清是心外的伤,还是心内的痛。

  然而,有何区别?

  她所有的计划,一败涂地。经不起推敲,受不起考验。她一时只觉昏天暗地,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伤心失意一起灌人她的心底。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张眸,突然道。

  宋离垂眸,无声地看着她。

 “你很怕吗?”她嘲弄地笑。忆起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甜美时光,那些亲密的拥抱,青涩的吻,还有那些小小的误会,甜蜜的心跳。

  那么多的经历,那么多的心力,到头来,依然还是枉然。 

  宋离蹙眉,注意到她眼中—闪而逝的哀伤。他记得她许多模样,神气的、得意的、狡黠的、吃惊的、恼怒的、撒娇的、害羞的……独独不曾见她如此笑过。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样的笑容比哭还让人难过?

 “你说。”他压抑住想揽她入怀,温柔呵护的冲动,困难地将话吐出。 

 “若你护不了我的安全,又当如何?”

  宋离怔了怔,看着她凄然的笑容,阴郁的表情,不知怎地,竟像是被吓住似的,开不了口。

  红叶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有了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半晌,她忽然扑过来,双臂搂住他的头颈。

  宋离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唇上又是一痛,红叶已翻身上了屋顶。

  他抚唇,唇上有细细的齿痕。他胸中一紧,一纵身,也跃上屋檐。

  红叶回头,月光下,但见她衣袂翩然,神情优柔,好似凌空飞仙。

  是不是就这样分手了?他心中一痛,只觉冰炭摧折。

 “在这里,那妖女在这里。”四面呼啦啦的声响,一下子涌入他的耳底。

  红叶牵唇,淡笑,一转身,越过重重屋檐,没入沉沉夜色里。

 “——”他张唇想喊,却又蓦地顿住,唇上的血丝沁入嘴中,又腥又甜。 

 “宋少侠,刚才那妖女是不是在这里?”闹哄哄的人声人影,迅速淹没了他的知觉。

  他痴立半晌,然后,怔怔然回身,怔怔然跃下屋檐,又怔怔然走出人群,忽然间有些莫名地笑了。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来得及做些什么?

  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又可以带给人怎样的改变?

  那晚离开义县之后,宋离只身闯荡江湖。凭着右臂的天生神力和一柄精铁打造的钢刀,诛杀盘踞在黄河口岸的一窝悍匪,令过往船只畅通无阻。一个月后又由北往南,活捉屡次犯案的釆花淫贼李修容。

  一时之间,群豪震动。

  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开始关注这个沉默寡言的英雄少年。再加上,他所作所为的初衷是为了赢得佳人青睐,于是,多事之人绘影绘形,将他的行为附加一点香艳的色彩,于茶余饭后,在酒肆茶坊间大肆渲染,为他更添一抹神秘、一份感性。

  另一方面,他飘忽的行止、冷峻的言行,却又吸引了无数佳丽侠女为之仰慕倾心。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宋离已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他走到哪,呼啦啦一批武林人士就跟到哪。这其中,有看热闹者,有想从他身上查出秋红叶的下落者,也有追在他身后大献殷勤者。

  真是不堪其扰,不胜其烦哪!

  然而,他还差一件轰动武林的侠义之事没做。

  离最后期限越近,众人对他的好奇越炽,大家议论纷纷,揣测他最后该做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替震远镖局寻回失物?还是帮少林寺捉回叛徒……

  就在这个时候,江湖中却突然发生了一件离奇至极,也诡异至极的事情,其轰动的效果绝不亚于宋离的崛起。

  那便是钟秀谷的六姑娘被人绑架啦!

  是“东陵一剑,南有解忧,西门锦衣,北花钟秀”这句歌谣里的钟秀谷耶!

  宋离若是要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怕是非营救花六姑娘莫属了。

  更有可靠消息说:宋离不日便会到达杭州。

  这与那群绑匪所说的目的地不谋而合。

  于是,细雨蒙蒙的西子湖,游人不见减少,反而赛船似的,挤了个水泄不通。

  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余只画舫早已掌起灯来,各色灯笼将湖面染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歌女们轻歌宛转,琴音袅绕,悠悠地在重重雨帘中荡开来。

  如此良辰美景,却总免不了不尽如人意之处。譬如,此时的宋离,就不得不面对五绝门的挑战。

  在离众人聚集之处约五十来米的湖面上,泊着一条乌篷船。

  宋离坐在舱中,剑眉微蹙,手中扣着一支木制的发钗,默默发呆。任由船身随着波浪轻晃,木钗上的铃铛便在他手中“叮冬”、“叮冬”地响。

  这是一份来不及送出去的礼物,然后,便永不可能送出了。

  三个月的时间,毕竟是太短太短。他走遍大江南北,连无名尸体都不曾放过,却依然打听不到大师兄的任何消息。

  大师兄,就像是一缕轻烟,在人间蒸发了。

  他开始不得不相信师父的判断,大师兄的确是刻意逃婚了。 

  不然,江湖上这阵子沸沸扬扬的议论,怎么还引不出真命天子? 

  他这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心机,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得不认命的,对不对?何况,他连这条命都是师父的呢。

  宋离打定主意,是要认认真真地回去迎娶湘湘了。

  然而,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钟秀谷的六姑娘竟然被人绑架了。这样轰动武林的大事,他逃不了责任,非得去查、去救。更何况,私心里,他还藏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由这次绑架事件中追查出大师兄的下落。

  毕竟,敢惹钟秀谷的人不多。

  于是,他兴冲冲地赶到杭州。

  却不料,他人前脚才进客栈,五绝门的邀请函便已到了掌柜手中。

  邀请函上说得明白,要想救花六儿,就必须到西湖来等。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等什么人,却没有一一说明。

  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枯坐着等。

  然而,五绝门明明是一个杀手组织,却为何突然绑一个人回来?

  难道,是红叶?她特地要做一件轰动武林的事情,要引他来?

  会吗? 

  是这样吗?

  他面色从容,心里却忽忽而乱。

  若绑人的真是红叶,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宋离手心出汗,一用力,木钗“啪”的一声折断了。

  断成两截的发钗一边一半落在船板上,永不可能还原了。

  他瞪着钗子,想及红叶的表情,脑中就似重现了当日她握着发钗时,那亮晶晶的眼神、红融融的脸颊,以及那幸福的笑容。

  不知怎地,他心中又一乱,耳边却听得一声娇柔的嗓音,低低唤道:“宋公子。”

  他抬头,却见一座粉色画舫顺水划到乌篷船前。

  那画舫和聚集了满湖满眼的画舫毫无二致,舫内灯火明亮,彩窗之中映着七八个人影,似乎全是女子。

 “宋公子,请上来吧。”先前唤他的女子又道。

  宋离看一眼远处毫无所觉的人们,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两步,忽又折转回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发钗,拢入袖中。

  船上的女子见了他的动作,都掩袖吃吃地笑起来。

  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慢吞吞地走上船板,慢吞吞地跟在那女子身后,进了船舱。

 “喏,这是我家小姐。”那女子笔直将他带到一个人面前。 

  他低头走着,心口却觉跳得慌,若这人果真是红叶,以她的脾气,他该如何面对她。他想起她临去前那一瞥,仿佛是有千般爱万重恨似的,恨,对了,她应该是恨他的,是不是?

 “你就是宋离?”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兴味十足地道。

  他蓦地抬头,见那女子,一身嫩黄的衣衫,年纪看起来比红叶还要小,神情也是天真淘气的。只不过,红叶的天真中带着狡黠、神气,她的天真则完完全全是一种涉世不深的单纯。

  不是红叶!

  宋离心中有些轻松又有些失望。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次,他肯乖乖赴约,不是为了花六姑娘,而是为了见红叶了。 

 “咦?我长得好奇怪吗?为什么你尽盯着我瞧?”那少女嘻嘻笑道。

  宋离面上一红,抱拳道:“在下听闻姑娘捉了钟秀谷的花六儿,不知她和姑娘有何过节?”

 “她跟我?”少女瞪大眼,指指自己的鼻子,尔后又笑呵呵地道:“没有,我跟她没有过节。”

 “那,姑娘为什么要捉住她?”宋离皱眉。

 “这个——”少女仿佛很为难地想了想,才说:“为了帮朋友嘛。”

 “帮朋友?哪个朋友?”宋离更奇怪了。

 “秋红叶,你也认识的。”那少女满不在乎地说。

  果然。宋离心里“咯噔”一跳,又是欣喜又是苦恼。 

 “她现在在哪?” 

 “就在——”少女还未说完,船舱里猛响起一阵咳声。

  少女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说了。

 “那么,姑娘可以告诉我花六儿现在在哪里吧?”宋离扫一眼旁边那些随时准备伤风咳嗽的女子们一眼,沉声说道。

 “也不行。”少女摇头,一本正经。

  宋离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威吓道:“那么,我就先抓了你来交换她。”

  那少女果然吓了一跳,一边退—边道:“你别抓我,你抓了我会不得好死的。”

  哪有人这样威胁人的?宋离想笑,却又忍住,作势伸了手来抓她。

  少女吓得哇哇大叫,“我不玩了不玩了。”

  早知道这么危险,她才不来呢。

  她猛拉开身后的一道暗门,一样黑糊糊的东西从门里飞了出来,直击宋离。

  少女却一闪身,进了暗门。

  眼看着门就要关上了,宋离心急,狠狠一掌,想拍开那物件。触手才觉不对,可是,已经迟了。

  这边的喧闹早已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眼见得宋离一掌拍去,黑布袋片片碎裂,从中落下一个人来。

  舱中女子大惊失色,纷纷嚷道:“宋离打死花六儿了,宋离打死花六儿了。

  一时之间,整个西湖水面上都弥漫着这一句话——

  宋离打死花六儿了?

  众人挤上前来,想要查看时,那画舫却顺着流水,眨眼去得远。 

  宋离怔怔地,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确信,自己适才的掌力并不足以打死一个人。可那人,分明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了。

  他心中一凛,直直扑过去。

  那人却霍地一跃而起,抖抖衣襟,灯烛摇晃下看得分明,那人

  竟是红叶。

  红叶!

  她是红叶!

  宋离万料不到会与她这样见面,一时之间心情激动,难以自抑,“你……你……”

  红叶微微笑着,笑得愉悦,是那种计谋得逞的愉悦,“离哥哥,好久不见啦。”

  他揪紧的心倏地松了,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轻快。然而,转瞬,他又忆起她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沉下脸来,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掳了花六儿,引他来这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诈死诬陷他,她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离哥哥,你难道还不累吗?”红叶幽幽轻叹。

 “累?”宋离一愕。

  红叶款步移致桌边,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酒,道:“你刚才也看见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打死了花六儿,对不对?” 

  她淡淡地笑,他心里却泛着淡淡的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傻哥哥,”红叶走过来,送一杯酒在他手中,“我要你知道,你并不是圣人,你不能拯救你所有的亲人、朋友,因为,你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她柔声说着,轻轻拨开他低垂下来遮住眼睛的一绺黑发。

 “原来如此。”宋离收敛了笑,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酒,没有动。

  三件事,他做了两件,却犯下一个大错,她的目的,只不过是不让他娶湘湘而已。

  她的心愿其实很小,为此付出的心力却太多。

  宋离的眉心皱成一条水平线。他心里想:他已执意要娶湘湘为妻,照顾她一辈子,便不能给红叶太多的留恋。此刻,对她有情其实才是对她最大的无情。

  他不要她再为他做任何事,他不可以再负累她更多。

  他一咬牙,冷冷扬眉,“你以为你这么做就阻止得了我吗?还有的是时间,我不会放弃。”说完,他脚步不停,径自向夕陡去。

 “你确定,你的心意,不会再有改变了吗?”

 “君子一诺千金,你以为我是什么?”宋离语气坚决。 

  红叶幽然叹道:“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我对你怎样,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他一怔,疾走的脚步顿了顿,语气有些僵硬,“我没有生气。”

 “你是没有生气,可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是吗?”红叶执著酒杯,手指沿着杯沿划圈。

  宋离心下歉疚。走,走不了;留,留不得。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不用为难,你跟我干了这一杯,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红叶举杯,神情淡淡的。

  周围忽然寂静如死,听不到一丝声音。

  宋离喉头一动,想说什么,挣扎半晌,却还是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两只酒杯同时搁了下来,“你现在,可以走了。”红叶侧身,让出路来。她的脸色在烛影里一片苍白,连声音都是哑哑的。

  他心中陡感不安,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敛紧。

 “你怎么还不走?”红叶晃了两晃,勉强站住了。

  宋离隐隐觉得她面色不对,心中惊疑不定,不由得跨前一步,恰恰接住了红叶软倒的身躯。

  他抱着她,见她面色苍白,身体冰冷,连笑容也是虚弱的。这一惊,非同小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叫道。

 “我死了,你便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包括你打死六儿的误会,也可以澄清了。”红叶笑着,眉梢眼角,如一朵盛开的玫瑰,“从此以后,遂了你的心愿,我在哪里,也都是快活。”

 “不,不。你不可以死,我要带你去找大夫。”宋离心中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语无伦次。

 “你不是不想见到我了吗?我死不死,不都一样?” 

“你不要再说了,我们找大大去,去找大夫……”宋离用颤抖的手擦去她嘴角的血丝,擦了,血又涌出来,再擦,还有,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样子。

 “还有一句话,我要问你。”红叶反手,将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

 “你说,你说,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红叶的眼睛亮了,可只一瞬,她又神色黯然,忧郁地抿紧唇,“如果没有湘湘的那场婚礼,你会在立秋那日去向我娘求亲吗?”

 “我——”宋离迟疑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说过谎,当时,他确实是下定决心要与她划清界限了,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允诺娶湘湘为妻。然而,那时不代表现在,他、他、他其实是想去的,好想去。

  他的头点下去,好坚决,好认真。

  红叶看在眼里,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手指轻刮着他攒紧的眉,淡淡地笑了,“傻瓜,你不该认识我,真的,不该……”说着,笑容突敛,盛开的玫瑰在顷刻之间枯萎了。 

 “靠岸!快靠岸。”宋离大声吼,肝胆欲裂。

  那八个女子却动也不动。

  他急了,推开众人,自己要去掌舵。

  其中一名女子失声哭道:“没有用的,小姐是一心寻死。”

  一心寻死? 

  红叶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是一向最聪明的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啊,是了,她是存心的,存心要给他好看。 

  若他护不了她的周全,又当如何?当如何?

  这刹那间,宋离但觉顶门“嗡嗡”作响,眼前金花乱飞,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红叶,红叶……”宋离的双膝重重地跪在船板上。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53 PM

第十章

  那一日,所有在场的武林人士都亲见宋离失手打死了花六儿,大家一致认为万剑山庄和钟秀谷的梁子是结定了。 

  武林四大势力中,万剑山庄最有名,解忧林最有钱,西门府最有权,而钟秀谷却最神秘。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清楚地知道,钟秀谷究竟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人,是男还是女,是正还是邪。

  这一次,若不是花六儿被擒,五绝门放出话来,要钟秀谷来赎人,大家还不知道,钟秀谷谷主姓花。

  可遍观武林中各大高手,却无一个花姓之人,但若钟秀谷里竟是一些如花六儿般的窝囊废,它又凭什么与四大势力齐名?

  大伙儿心中猜测着,观望着。

  是以,六月初八,万剑山庄的礼堂前便萧条了许多。 

 “师父,师父。”一大早便下山等候着的小师弟慌慌张张地奔进大厅。

 “来了吗?”万尚义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倏地站起来,抢在大家之前,大步向门外走去。

 “宋、宋师兄是……回来、回来了……可他、他还带了……”还在换气的小师弟拼命摇头,还未等他说完,大厅里的人早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他一跺脚,也追了出去。

 “宋七哥。”

  跪在山脚台阶下的宋离茫然抬头,又茫然回首。

  一身素白的万湘湘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浅笑盈盈。那柔软淡白的色泽更衬得她的身子纤弱无骨。这样善良温柔的女孩子是不应该受苦的呀。

  他的心里仍是这么想,也仍是希望能看到她开怀大笑。 

  然而,那和对红叶的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啊。

  他会忍不住地去关怀湘湘,怜惜她,希望她过得好,因为,她本来就是那样惹人怜爱的女子。而红叶——

  他的目光温柔沉痛地注视着身边那口沉沉的黑棺。

  红叶是连棺材都为自己准备好了,她是在用生命挽留他,还是在用生命控诉他? 

  他那张年轻光湛的脸上忽然充满了风霜。

 “对不起。”他垂眸,轻诉。也不知是在对着棺外的万湘湘说,还是对着棺内的秋红叶说。

  爱情是残忍的,更是自私的。只可惜,他醒悟得太迟,却承诺得太早。 

  湘湘眼里因初初看到他的一点喜色被浮云遮盖住了,宋离的目光太奇怪、太悲伤,似是合着某种无可奈何的绝望。

 “这是——”万湘湘疑惑地瞅着那口黑棺。心里虽早已猜了个大半,却是仍不敢相信。

  莫非,爱情果真要用生命去追? 

  她陡然觉得浑身发寒,冷汗直冒。

 “你还好吧?”宋离见她脸色骤白,一颗心就因自责而狠狠抽起。

  他原本,是打算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啊,然而……

 “红叶,是我害了你。”湘湘颤抖着,跪下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棺盖,美丽的眼睛盈满晶莹的泪。

 “不……这不是你的错。”宋离低喃。

  感情的世界没有第三者,若要说错,错全在他,是他太执著,执著于恩情,执著于完美。

  湘湘对着棺头拜了三拜,宋离并没有拉她,却回了她三拜。

  湘湘看在眼里,心如明镜。

  她缓缓站起来、悠悠叹道:“红叶总说,她这一生可以平凡,但绝不可以平淡。我真没想到,她会选择这么激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宋离听了,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她生前,要我去她娘亲灵前向她求婚,我没有答应,但是,她死之后,我却是一定要去的。”

 “我明白。”湘湘难过地吸一口气,若她能早些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一场悲剧?

 “谢谢你。”宋离说得诚恳而内疚,声音却又是极度凄苦的。

  原本,他是想要随着红叶去了,可是,与湘湘的婚事还未了,就算是死,他也不能逃避责任。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红叶的棺木一起回来。

  哪怕就是死,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不用道谢。”湘湘擦去颊畔的泪珠,勉强笑道:“因为我在这里等你,也是为了求你一件事。”

 “请说。”

 “我求你,这一次,让我先逃。”湘湘的眼中闪过一抹哀伤。

  从小,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病骨缠身,由不得人。她的婚姻由父亲做主,先是许给大师兄,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后又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许给宋离,更是连知会她一声也不曾。

  她知道,父亲给她的安排都是他认为最好的。

  她也曾经以为,她可以毫无怨言地接受父亲的任何决定。

  然而,这三个月来,她想了好多好多,大师兄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她?她若不问个清楚明白,这一辈子,就是死,她也不会瞑目。

  在没有认识红叶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像她那样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爱自己想爱的人。

  可是现在,她也要学她一样,做真正的自己。

  所以,她决定了,不要父亲许给她的任何婚姻。

  她要的,只是一个明明白白。 

 “你决定了?”宋离淡淡地问。他以为他会担心,会阻止,然而,他没有;他又以为他会开心,会松一口气,然而,他也没有。 

  原来,他已经没有心了,他的心早死了。

  这一次,无论师父怎么说他、恨他,他也无所谓了。

  他只是要做一个了结,有始有终。

 “我走之后,对你对大家都好,否则,若是你今日拒婚,爹爹怕不又给我拉一个丈夫来?”她淡淡说着笑,笑得苦涩。

 “这样——也好。”他长叹一声。红叶说得对,他不是圣人,他也有做错事的时候,他并没有能力照顾到所有的亲人、朋友。

  如今,他只觉好累好累!

  而这个世界上,最明白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低头,耳边仿佛仍能听到红叶幽幽地叹息着问:“离哥哥,你不累吗?”

  湘湘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时候,该崩溃,能崩溃的,绝不是她。她稳定了情绪,这才将右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道:“七哥,你也别太难过了,红叶不是一直期望她的爱情即使不轰轰烈烈,也要与众不同成一则传奇吗?如今,你扶柩千里,向她求亲,她若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含笑九泉……

  不知怎地,从红叶走后就一直没有哭过的宋离,此刻却泪如雨下。 

  红叶呵,她一直都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如今,到了冰冷冷的地下,她一个人了,可还会笑得出来?

 “我爹快来了,你自己保重。七哥。”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加些重量,再提起时,已释去他心中不必要的内疚。

  二人坦然相视。所有的往事云淡风清,从此以后,是真正的兄妹了。

 “花六儿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匆匆一行人从笔直的山路上下来。一见宋离,都愕然怔住了。

  万尚义一庄之主,竟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眼见得宋离扶柩上路,到了山门口,却又长跪不起,这不是来成亲的模样。

  于是,他先不问这棺木的来历,只问与此时最不切相关的问题。

  宋离抬头,看着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师父——” 

 “你果真打死了花六儿?”万尚义蹙眉,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更具威仪。 

 “不。死的不是六姑娘。”宋离摇头,一向稳重自持的俊朗容颜摊着化不开的愁绪。“是——红叶……”

 “秋红叶?”众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万尚义暗中抹了一把冷汗。难怪他要扶柩而行呢,原来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聪明了?

  他露出见到宋离之后的第一抹微笑,上前欲扶起他,“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什么,跪什么跪?”

  伸出的手,还未触到宋离,没想到,他又吐出惊人之语:“是——我的妻子。”

  是红叶!是他的妻子?

  众人一时愣住了,努力拼凑着这断续的两句话语。

  万尚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扶也不是,缩也不是。

  宋离用膝盖朝南进两步,抬头,望着师父,那眸子淡定清澈得可以映出万尚义震惊激动的容颜。

 “宋离自问有愧于心,请师父责罚。”他就跪在师父的掌下。

  众人猛地从怔愣中惊醒,四周一片嘘声,有幸灾乐祸者、有义愤填膺者、有挑拨离间者、有摇首叹息者。

 “你……你……”万尚义瞪直了眼睛,举起的手迟迟不肯落下。 

 “婚礼是不是又要取消了?”人群中有人惋惜地问。

 “那是当然,都说红颜薄命了嘛。”又有人摇头叹息。 

  万尚义傲然挺直了腰板,身量便骤然显得高了许多,“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个月前,你不还是口口声声说要娶湘湘的吗?”

  他的女儿哪一点不好?他是老了,越来越不了解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

 “是,我是想过要娶湘湘为妻,照顾她一辈子,因为,这是每一个有良心、有责任、有正义感的男子都会做,也应该做的事。而我,也一直努力地想成为这样的人。但是,我对另一个人也同样有责任,我答应过她,要对她负责,要向她求亲。并且——我还深爱着她。”宋离越说越慢,一个字一个字,似钉子般敲进众人的耳朵里。

 “爱?”万尚义更不明白了,他不明白这个字怎么能轻易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而且,是对着一具棺材。 

  荒谬! 

  他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突起,“我不管你什么责任、什么义务,我也不管你爱的是谁,总之,今天这亲,你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宋离的左肩,捏住他的筋骨。

  只需轻轻一用力,宋离这条膀子便废了。难道,他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

  万尚义的眼中满是恨怒之意。 

 “师父……师父不好了。”有人跌跌撞撞地从山上奔下来。 

 “啐。什么师父不好了,你才不好呢。”说话那人劈手夺过嚷嚷之人手中的字条,看一眼,面色微变,无声地递给师父。

  万尚义强抑怒气,瞟了那字条了眼,顿时,紫涨了脸,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个一个,你们,一个一个全都反了!”

  他双手一合,将字条揉成齑粉。

  众弟子看了,心中害怕,便有人小声问先前下来的弟子,“怎么回事?”

  那人喘息未定,大声说:“大小姐跑啦!”

  宾客们哗然。

  万尚义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气急败坏,“都走,你们都走,万剑山庄没有这样的弟子,我万尚义也没有这样的徒弟。”

  说着,他也不顾那一众贺客,拂袖而去。

  宋离对着他的背影拜了几拜,跪正昂首,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大伙正觉大惑不解时,只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鬓边滑落,他却连眼也不曾眨一下,直到细细两道血线从嘴角缓缓溢出,他才晃了两晃,强自撑起。

 “自闭心脉?”

 “不会吧?”

 “怎么不会?师父不是将他逐出门墙了吗?当然是要将一身武功悉数归还了。”

 “呀,那就可惜了。”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却见宋离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揩去嘴角血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绑在棺木上的绳子又重新绑了一遍,他做得认真仔细,仿佛是要远行的样子。

  良久,才将绳索负于右肩,拖着棺木,慢慢远去。

  众人唏嘘一阵,也各自悻悻散去。

  这场雨下得太久、太久。从大暑一直下到立秋。仿佛苍天积蓄了太深太长的委屈,要在此刻宣泄殆尽似的。

  是夜,倾盆大雨将“五绝门”的招牌洗得熠熠发亮。

  招魂的白幡在风雨中肃立,有隐隐约约的哭声,幽微地散于风声雨里。

  大门外的长街上,现出一个人来,暗沉沉的一抹影子,拖着重实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他的身后,拖着一口黑棺。

  人在雨里,棺木上却严严实实地盖了一层油布。

 “门主!门主!宋离来了!”门人一重门一重门地报了上去。 

  雨中的那个人仍未曾觉,只是那么小心地,谨慎地,艰难地,拖了棺材,一步一挪。

  并不是很远的距离,却依然花了他不少时间。

  黑衣的杀手在门外一一字排开,挡住身后挂满白绢的灵堂。

 “站住。”

  其中一黑衣人喝道。

  宋离抬首,清亮的雨丝飘进他的眼中,使他的眼看起来也是清澈明亮的。

  他没有说话,仍是向前走着。

 “站住。”那人向前一步,抽出腰间配剑,“从来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直着走进五绝门。”黑衣人冷冷地道。 

  宋离抿唇,握住绳索的手紧了紧。

  一步,他和大门又近了一步。

 “啪”的一声,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宋离的身子晃了一晃,他淡淡一笑,伸手抹去脸上的雨丝。

红叶,我们就快到了。

  他又迈出一步。 

  黑衣人的剑尖抵上了他的胸膛。

  那剑尖深了一分、两分……黑衣人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杀人不眨眼哪,那也只是一瞬,可这样的凌迟,他还是觉得不忍。 

  黑衣人瞪大了眼,也许是幻觉,他竟看到宋离对他微微一笑,脚步偏移过去,他的手指随着在宋离体内游走的剑尖偏离开去,长剑坠地,宋离的身上多了一道斜斜的,长长的伤口,血水合着雨水流满一地。

  三步、四步,就快进门了。

  斜刺里一脚,踢中他的后心,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对了,就是这样,爬进去。”有人阴侧恻地笑。

  宋离趴在地上,许许多多的笑声在他耳边震动,他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全身上下,却又无一处在痛。

  他喘一口气,坐起来,望着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知怎地,竟也笑了。

 “宋离,你还耽搁什么?我们给你机会,爬进去。” 

  只有一点点距离了,他趴下来,略略够手,就可以够到门槛了。但,他是宋离,是一个男人,是来向五绝门的大小姐求亲的男人,所以,他要站起来,要走进去。

  他脚步不稳,摇晃着,站起来。

  五步、六步、七步…… 

  那些黑衣人略一迟疑,便被他一脚踏进了门里。

  他回头,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露出油布下面黑沉沉的棺木。 

  黑衣人见了,齐刷刷跪下来。

  雨,越下越大,撕天扯地似的。

  宋离的动作温柔、小心。

  他推开棺木,微笑着,道:“红叶,起来吧,到家了。”

  棺盖开启,红衣的女子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容颜如昔。

  他愣怔片刻,神情满是爱怜。

  他的红叶,到死也陪在他身边的红叶,不甘心离去的红叶。

  他轻轻抱起她,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替她遮挡着风雨。 

  从大门,一直走到灵堂。

  这里,是红叶母亲的灵堂,如今,也是他的。

  他一直走,走进去。

  灵堂里燃着一种奇异的香,熏得他有些昏沉。

  他努力睁眸,看到带着铜面的五绝门主静静地坐在一边,神情安详,毫无悲伤之意。不,那眼睛里,竟还带着一丝欣赏,一点欣慰。

  他摇头,是他太累了吧?

  怎么如此想睡?

  他一步一步挣过去,抱着红叶,跪在灵前。

  陡地,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那香气仿佛是更浓郁了,弥漫过来,拢住红时,拢住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道:伯母一定是答应我和红叶的婚事了,不忍见红叶孤零零一个人,急着要我下去陪她吧?

  这不也正是他的心愿吗?

  也好——

  也好—— 

  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当爱情已成悲剧,当过往恩怨都随风散去,那些曾经发生了的故事,终变为人们口中的一则传奇。

  几个月后,江湖中处处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宋离在自闭心脉,废了一身武功之后,带着那口沉重的棺木跋涉千里,其间,当然有仇家想借机除掉他,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化险为夷。

  大家都猜,暗中保护他的一定是五绝门的高手。

  五绝门是要等着他亲自前去问罪呢。

  立秋那日,反常地下了一天的瓢跋大雨。

  宋离被五花大绑在五绝门的灵堂前。

  当时,天黑云重,大雨倾盆。谁都当宋离是必死无疑了,可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红叶小姐竟然诈尸而起,大展神威救走情郎。

  从此以后,二人双宿双栖,好比神仙眷侣。

 “死了的人哪里还能活?”挤到前边准备好好听故事的少年甩甩手,又退回来,满脸不屑。

 “说了只是故事嘛,解解乏。”说故事的中年汉子也不着恼,笑着拨拨面前的火堆,让火烧得更旺点。

 “以后呢?再没有了吗?”人群中有个好听的女声轻轻地问。

  中年汉子抬起头来,四处搜寻,似乎是没有想到在这破庙里避风雪的人群中还有如此年轻娇丽的女子。

  他的目光遍扫一周之后,略略有些失望。咳一声,这才耸耸肩,道:“没有了。”

 “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吗?”那女声又问。

  这一次,他捕捉到了,原来是角落里那头戴黑巾的女子。

  他对她微微一笑,说:“姑娘,你还真信哪?”

  女子低了头,仿佛是有些失望。

  他忽觉歉疚,便想想个法子逗她快乐。

  刚启口,远远一道森寒的目光射过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慌忙缩回目光,抿紧了口,不再说话。

  破庙里安静下米,只听得门外的风声呼呼地吼,似乎要吼尽这人间不平事。

  人人心里都不平静,或者是在想着自己,又或者是在回味着刚才的故事。所有人生的缺憾,似乎都能在故事里找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第二日,风骤雨歇。

  窝了一夜的人们伸着懒腰,纷纷起身,打算继续远行。 

  那面罩黑巾的女子仿佛是仍记着昨天的故事,急急追上说故事的汉子,问:“这个故事,是有人亲见的吗?那小姐,果真未死?”

  汉子哂然一笑,“一传十,十传百,哪能那么真切。”说完,瞄一眼女子身后的黑衣男子,缩缩肩,闪身没入人群,走远了。

  女子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竟有些痴了。

  那黑衣男子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要走,也没有说要留,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似牵线木偶般,握在她的手中。

 “老公,这个给我拿。”最后从破庙出来的,是一对农夫。

  男的穿着兽皮夹袄,仿佛是极畏寒的样子,女的却身着荆钗布裙,头上带着花巾,不知是为了漂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却穿得极少。几件粗布衣杉,倒伺弄得整洁别致之极。

  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见那农妇挑了柴担欲行,却一把被农夫抢过了肩。

 “什么嘛,又是你的?”农妇不依,跺跺脚,又去抓了柴刀,护在胸前,直嚷嚷:“这个我拿就好。”

  谁知,话音还未落,却又抽手被农夫夺了过去,插进柴担中。

  女子不觉莞尔。

  看那农夫,老老实实的样子,竟也懂得疼老婆。

  这么想着,农夫已挑了担子,向前面走去。雪光反射着日光,映在他朴实刚正的黑面上,竟带着一些柔和的微光,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

  她心中猛地一跳,脱口喊道:“七哥!”

  农夫微笑着回头,却是看向他身后的妻子。只见那农妇边随手抽了两支柴在手上晃着,边笑道:“那我就拿这个,也算帮了你的忙了。”

  农夫低沉的嗓音轻笑起来,幽幽地在雪地上回荡。

 “红叶、红叶。你真的没有死?你终究是得到你要的幸福了。”黑衣女子喜极而泣,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声七哥,她根本没有叫出来。

 “想见他们就追上去吧。”她身后的黑衣男子淡淡地道。

  她带些幽怨地睇他一眼,垂下眼来,沉默不言。

  雪地中,那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终于远了,再远了,终至不见。

 “你刚才看见湘湘了没有?”红叶悠然晃着手中的柴枝,边走边笑。

 “看见了,只是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二师兄看见了湘湘,不但不马上抓她回去,还与她一道到这北方苦寒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

 “傻瓜,说你傻就是傻。”红叶眨眼,用柴枝轻轻敲他的头。

 “你喜欢我这个傻瓜,你难道不傻吗?还差点连命都丢掉了。”宋离理直气壮地笑。

 “我若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魄力,你这个傻瓜肯乖乖入网吗?”她抿着红唇,双眸含笑,像钓上一尾大鱼般喜气洋洋,笑得他无奈摇头,笑得他心花绽放。

  呵,这一辈子,只要能看到她日日这样开怀的笑,即使他再蠢一点、再笨一点,再多上她几回温柔的当,那又何妨?

  只不过,那代价——

 “我觉得,你那个二师兄有问题耶。”红叶转换话题的速度永远快过他脑筋转弯的速度。

  宋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每次只要想到立秋那日,若他当真赶不及去五绝门,红叶便救不回来了时,心中便尤有余悸。 

  不敢想,真不敢想喔。

 “喂!”红叶用柴枝在他眼前晃一晃。

  他回神,露出森森白牙,笑说:“若这个是糖葫芦,那就更好了。” 

 “唔,现在没有糖葫芦耶。”红叶黯然,嘟起小嘴。要想个法子,偷偷去一回市集。

 “没有糖葫芦,有这个更好。”宋离俯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啄。 

 “你、你——”红叶眨眼,恍然见着一个崭新的宋离。没想到啊,没想到,被她熏陶几个月,连圣人也变得狡猾了。

 “好了,管二师兄有什么问题,管湘湘找没找到大师兄,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呢。”管不了那么多了,有些事,不是他愿管,想管,就管得好的。

  宋离兴致勃勃,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样子。

 “什么事情?”红叶讶然,不记得他们有什么重要事情未办呀。宋离失了武功,除去右手比较大力之外,根本不算一个武林人,而她,也因为宋离不喜欢,而断绝了和五绝门的一切联系。

这样单纯悠然的生活,还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

 “比如刚才,吃糖葫芦啊。”宋离笑得开怀,看到红叶也有痴迷不解的时候,真好。

  红叶真好,生活真好,这个世界真好。

  一切—— 

  都好。

  宋离挑在担子,一路飞奔,“红叶,快呀。”

  不是吗?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待办哪。

  比如,多几个儿子,再多一群孙子……

 “没正经。”红叶羞红了脸,跺脚。

  唇边却渐渐、渐渐扬起一朵甜蜜的笑容。

  谁能想到,那一年的立秋,一个失足,踩着陷阱,宋离的人生就来了个大改变呢?

  谁能相信,这一年的立秋,一个女子,以必死的决心,挽回了一段美好的姻缘呢?

  爱情什么时候来,谁也预料不到。

  但它需要的不是运气,而是勇气。

  比如,那一张情网,细细织,密密缝,通天遁地,法力无边,拽在一双柔情似水的手中,只等网一收,任他如何倔强,如何坚强,也逃不掉了。

  注定,他逃不掉,她的情网。
作者: wint    時間: 2008-6-28 08:54 PM

后记

  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 

  唐纯的书宝宝真的可以与纯喜爱的书、喜欢的作者列为同一个系列?

  啊,这简直是不敢相信的好运啦!

  说做就做,那么多节气的名称,纯独独相中立秋。

  因为纯一向觉得秋天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季节,从夏入秋似乎是盛极而衰,可它偏偏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很矛盾吧? 

  而且,它还是一个特别容易感情用事的季节。

  听说,在秋天出生的人都是比较感性的。

  于是,纯这一次挑了秋季的第一天——立秋来写。

  纯有一个写作怪癖(其实只能算是写作习惯而已),定好题目大纲之后,必定还要选一首衬底的音乐。 

  比如写《沧海谣》的时候,听的便是《笑傲江湖》的琴萧合奏曲。

  这一次, 因为男主角设定的是万剑山庄的弟子,所以选的歌曲是陈妃平的《剑侠情》,很好听歌的哦,纯强烈推荐喜欢这本书的朋友边听边读,特别是后面几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看完这本书之后,读者朋友们可能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疑惑,比如,五绝门为何要追杀那黑衣少女?又比如大师兄去了哪里?还有,万湘湘最后有没有找到师兄?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继续关注唐纯最新的古装系列,里面会为大家一一交代清楚的(呵呵,请允许唐纯先做个广告)。

  最后,如果大家还有什么疑问或者建议,都可以到花雨网站上给唐纯留言。

好了,先说到这里,我们下回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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